夜深不知幾更,邊燼短暫地醒來了一會兒。
倦意甚濃,有些反常。
渾身都在不知緣由地發痛,更奇怪的是,她還被人抱在懷中。
艱難地撐開一絲眼皮,從床邊鏡中看到,身後抱着她的是沈逆。
邊燼不知沈逆為何會上床,目光下移,卻見是自己緊抓着沈逆的胳膊不放。
僵硬的五指緩緩松開,沈逆的腕間留下幾道可怖的紅痕。
昨夜發生了何事,尚處昏噩中的邊燼無力探究,很快又被強烈的困意卷入了昏睡中。
再醒來時天光已亮,先前安撫她的人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重新回到了地上,正背對着她慢慢蘇醒。
“早。”
沈逆醒來時,眼下兩抹青黑明顯,精神有點不濟,笑容倒是不減,滿不在乎地向她打了個招呼。
邊燼想說什麼,她已經穿衣起身,出門洗漱去了。
今日朝食時分,倒是難得的兩人面對面共食。
沈逆見邊燼坐下,問她:“習慣嗎?”
邊燼眼下浮着一層和沈逆相似的青黑。
“什麼?”
“和别人同桌進食,會不會不适?”
邊燼安靜地吃着盤中鮮脆的時蔬,緩聲道:
“你的話,不會。”
沈逆先前身上明顯的花香味,換成了邊燼熟悉的禅茶氣息。
院中樹影正好落在桌面上,一側在沈逆戴着手套的手背上,一側在邊燼的指尖。
像是尋常人家的晨間,流蕩着溫存小意。
樹影綽綽,滿桌碎金。
邊燼見沈逆早餐時分很反常地穿着寬袖,蜷着手指,手腕也一直沒露出來。
結合早間她一言不發離開,到現在也沒提昨夜抱她的事,估計是不想說了。
自己的力氣心裡清楚,是受了重傷,脊柱現在算是勉強能支撐坐卧行走,手上的氣力和巅峰時期沒法比,但想徒手捏碎木樁不是難事。
昨晚她拉着沈逆不讓走,也不知用了幾成的力道。
邊燼将箸放下,目光落在沈逆的手腕上。
“能讓我看看嗎?”
沈逆緩緩眨眼。
她這麼說,就是知道自己扣人的事兒了。
沈逆沒給她看,繼續慢悠悠地吃着眼前的食物。
萬姑姑也知道邊燼有潔癖,所以送來的食物均勻地分置到各自的盤子裡。
“不用看,我也是在外打仗多年的人了,還能被你捏一下捏出好歹?沒事。”沈逆吃了一口炙牛肉後說,“昨晚夢到什麼了?很不安穩的樣子。”
“應該是做了噩夢。”邊燼回憶着,眉心略緊,“我不太記得了,隻覺得很累。”
“夢到什麼,完全沒印象了?”
邊燼集中注意力回想,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嗯,隻殘留了一點惡心感。”
“很多夢是沒辦法完全記住的。或許和你失憶有關。”
邊燼沉默着。
“以前也有類似的情況嗎?”
“三日前有過,沒這回嚴重。”
“昨晚你有過載的危險,不過後來……算是壓下去了。”
邊燼知道沈逆所說的“壓下去”是指什麼。
被沈逆抱着竟會讓她覺得安全,安全到足以從噩夢中掙脫。
邊燼也不太明白自己的想法。
“謝謝。”
想法不明白,但該謝的還是要謝。
“若不是你,我該燒壞義體,需要再修理了。”
沈逆在冬日晨光下淡笑。
“師姐和我說謝謝就太客氣了。我小時候怕鬼,也是你陪着我我才敢睡。”
沈逆小時候最怕的就是鬼,偏偏師門裡還有個極其喜歡說鬼故事的六師兄,最喜歡吓唬她。雙極樓建在山中,每到夜裡樹影搖曳,分明就是鬼影起舞。
沈逆害怕的時候就會跑去找邊燼,要她抱着才敢睡。
那時邊燼還笑話她,“都這麼大了還要師姐抱。”
沈逆卻說:“我是來保護你的,有我在鬼不會吃你,才不是我害怕。”
邊燼也不拆穿她,将窄窄的床分一半給她,搜腸刮肚地找一些适合孩童聽的溫馨故事,直哄她睡着了自己才睡去。
當初常被她護在臂彎裡的小姑娘,轉眼變了模樣。
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具體的形狀,五官徹底長開,再也與稚氣無關,眉眼纖長,優遊自若,甚至還沾了些惑心的媚意。
沈逆曾浸入凜冬卻不染風霜,暗藏鋒芒,進退有度,一雙有力的手臂,已經能圈出一方安全的天地。
她真真實實的長大了。
兩人都想到了一些尚在雙極樓時溫馨的往事。
過往的關系,讓此刻親密的身份有種越界的錯位感。
邊燼不再說話,專心用膳。
沈逆的思緒從記憶中抽離,想起連理模塊功能裡有一項,叫夢境互通。
民政司發來開通模塊功能邀請函的時候,沈逆就去查過,其中夢境互通功能,現在廣泛應用在情緒治療領域。
這個功能能夠進入伴侶的夢境中,采用大夫指導的安撫手段,有效緩解失眠以及其他精神問題。
沈逆提議道:“還記得連理模塊嗎?其中有一項叫夢境互通。簡單來說就是允許我進入你的夢境,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噩夢在困擾你。我可以幫你驅散恐懼,也能改變夢境意象。不說能不能助你恢複記憶,起碼可以緩解噩夢。”
邊燼擡眸看她。
沈逆覺得自己的提議還是值得一聊的,邊燼或許會再問一些關于連理模塊的細節。
沒想到,邊燼斬釘截鐵道:“不用。”
拒絕得非常直接,不容任何餘地。
像昨晚那聲“别碰我”一樣強硬。
沈逆也沒有任何異議,反而展示了一個格外迷人的笑容。
“是我唐突了。”
沈逆用完膳離開。
透過飯廳透亮的窗戶,邊燼看到她駕駛飛艇直飛雲霄,在烏雲漸密的空中留下一道刺眼的痕迹。
收回目光,邊燼閉了閉酸澀的眼。
剛才拒絕得太強硬,有點不識好歹。
可她不太确定沈逆進入到她的夢中,會不會看到那一幕。
即便她很多年都沒有做相似的夢,卻也怕會有那個萬一。
那隻是一場荒唐至極的妄念,不可再生的心魔。
不能被發現,尤其是沈逆。
至于一定要塵封的原因,她心裡有個模糊的彼方,但那彼方閃爍着足以鎖定她靈魂的光,那是她要去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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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正月初七,人日。
李渃元在宮中宴請群臣。
宮中的絲竹聲傳到了工部,工部最舒适的一隅,挂上了“城防工程司”的匾額。
原本沈逆也是“群臣”之一,一想到出現在宮宴上,又得和一群老朽虛與委蛇,她便借口城防工程迫在眉睫,偷閑躲靜去了。
沈逆來到城防工程司時,曾傾洛跟她報告工程進度,她站在門口的雪樹下,沒發現司内有兩雙眼睛注視着她。
“真的沒有……”
“說不定挂在另一側呢。”
一男一女兩位年輕的小屬官坐在窗邊,沈逆還沒來之前兩人已在打賭,賭沈總監事會不會佩戴人勝。
所謂“人勝”,便是在正月初七人日這一日,百姓們将彩紙剪成人的形狀,鋪在窗戶上或者貼在發髻上,讨個好彩頭。
這個習俗也是記錄在膠囊所帶來的曆史資料中。
唐Pro對未來世代的所有風俗都相當狂熱,未來世代有的節日一定會過,甚至會過得更加熱鬧,催生出無數不同的過節方式。
在新世代,“人勝”不僅是鋪在窗戶上的彩紙,還會用彩帛編成小人的形狀,送給心上人。有家室的更會想盡辦法讓伴侶的人勝精緻、出彩。
每年人日,都是一場大型的表白現場。
誰将誰送的人勝挂在腰間,便是在宣告自己屬意誰。
成親的會暗暗炫耀自己的人勝多麼精巧,足見伴侶多在意自己。
以人勝攀比,在唐Pro帝國蔚然成風。
而沈逆,無論是她本人還是她神秘的婚事,都是這段時日京圈裡最熱門的話題。
她的人勝會是什麼樣的,已經有諸多猜測。
此刻,沈逆蹀躞帶上除了金魚袋和一些随身小物,半點人勝的影子都瞧不見。
一直窺視沈逆的那兩人,男官姓梵名知,女官姓崔名凝,都是去年的進士。
梵知用指尖點了點桌面,興奮道:“看看,我就說她們是假意成親,根本沒有感情。我聽說那邊燼殺人不眨眼,讓她砍人頭不在話下,給總監事編人勝麼,難。”
他晃着腦袋對崔凝攤開手,“一兩銀子,謝了。”
崔凝不緊不慢地往他掌心裡拍了一兩銀子,也不見惱,看沈逆進來了,立即從抽屜中拿出一個食盒。
既然這樁婚事是擺設,就别怪她讨點甜頭了。
梵知疑惑道:“這是什麼?”
崔凝:“反正不是給你的。”
沈逆和曾傾洛從屋外進來,曾傾洛将肩頭的雪掃去時,愁眉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