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時,蕭恒開始抽搐,體溫也降至新低。一劑湯藥下去,沒有半分好轉,岑知簡不得不給他刺脈放血。
梅道然松開蕭恒袖口,露出右腕,岑知簡金針下刺,正刺在他挑斷手筋的傷疤上。蕭恒的皮膚毫無彈性,岑知簡隻覺在刺一塊死去的肉。
他撚針拔出。
血流出來。
并不是殺人時瀑布式的噴濺,甚至不是受傷時河水式的流淌。蕭恒灰白的右腕低垂,那根血在他掌下變成一根緊繃的線。紅線。紅線直直垂入泥土。線的另一頭通過大地系在另一個空間,蕭恒的命似乎也捏在那人手中。
他沒有解觀音手的秘密隻有岑知簡知道,梅道然雖驚于他的毒發反應,到底沒往那方面想。岑知簡看過案上用盡的瓶罐,心中明了:
蕭恒十日不休的藥蠱試驗,在他體内與觀音手發生反應,使得觀音手突破長生牽制,再次毒發。
碎裂之聲炸響,岑知簡急忙回頭。
蕭恒撞翻藥碗,渾身劇烈顫抖,梅道然控住他的身體卻不敢用力,急聲叫道:“你寫個方子,不管他媽的雪蓮紅花海馬蜈蚣我都能找來!”
岑知簡看他一眼,那一眼告訴他:沒用。
梅道然一動不動盯着他。眼神說,我不管。
岑知簡隻是默然。
梅道然拿過另一隻藥碗,面無表情地掐住蕭恒兩腮,把碗沿插在他嘴唇間,動作極其強硬。藥汁沿蕭恒下巴滾落,沒有一滴灌進他喉嚨。
梅道然乍地将碗一摔,喝道:“蕭恒,蕭重光!我叫你他媽的作死!你他媽這想撒手了,你撒手還叫老子給你撐這個爛攤子!你不是想救這些人嗎?你不是想廢皇帝嗎!你他媽給我撐口氣睜開眼,睜開眼繼續幹你剩下的這些事!除了你誰有心有力撐這麼大的家業!你想想潮州營的兄弟,想想西塞帶回來的九千口棺材!你說你不能再搞第二回了,就他媽要我拉你的棺材回去嗎!”
懷中,蕭恒不發一聲。
梅道然瞪視他片刻,突然面對面緊緊摟住他,臉抵在他肩上,後背顫動許久,叫道:“你救救他,我求你了……他有個萬一,我怎麼跟他家裡的……怎麼跟曹青檀交待啊!”
岑知簡揭開一個蠱盅,裡面一條幹癟青蟲。他突然想到什麼,扭頭,不知是在看蕭恒還是梅道然,沖那個方向注視了很久。
岑知簡走過去,拍了拍梅道然肩膀。
梅道然擡頭看他。
他冷靜地打了個手勢:有個法子。
想了想,又補充:一個時辰醒不過來,回天乏術。
梅道然看着他向下一折的手掌,點點頭。
***
直到夜色覆蓋,岑知簡才走出帳子。林薮間彌漫一種淡藍色的霧氣,浸得他臉色蒼白。
梅道然一直蹲在帳外,聽見打帳聲一個翻身,急聲問:“醒了嗎?”
岑知簡搖頭。
梅道然颔首,重新蹲在帳門口等,倒很平靜,隻是影子叫月亮燎着,絲絲生煙般,總感覺有些毛躁。
過了半個時辰,帳中依然毫無聲息。梅道然忍不住回頭瞧,又轉回來,頭低不了一會,再往回看。
岑知簡掐着時辰,也眉頭緊鎖,深吸口氣轉身進帳,将那套金針找出來。
他沒有打手勢,飛快瞧了瞧榻邊,示意梅道然坐在身後将蕭恒扶住,自己取針,先拾起蕭恒手腕刺他的内關穴。
蕭恒衣袖捋起時,梅道然發現他臂上新開了個不淺的血口。但奇怪的是,并沒有大量出血。
這是岑知簡的法子嗎?
他神思飄忽之時,岑知簡擡腕拔針,蕭恒卻一動不動。
岑知簡面色更加凝重幾分,在撚針刺他後溪穴,但那隻冰冷手掌隻低垂着,手指沒有一絲挪動。
刻香越燒越短。
時間越來越緊。
針尖離開三陰交時,蕭恒仍毫無動靜。梅道然腦中啪地一響,一個聲音在耳邊大喊:完了,完了。
蕭恒這次是真的要死了。
這麼多次死裡逃生,竟叫這片松樹林子做了葬身之地。好好一個将軍,居然沒有戰死,叫自己活活作死了。遏制瘴毒的藥蠱叫他搗鼓出來又怎麼樣,松山百姓三軍将士感恩戴德又怎麼樣,說不定皇帝還會掉幾滴眼淚,叫朝野文人撰幾篇半真不假的悼文。可都他媽有什麼用?生前受苦,死後哀榮。疼的隻有他們這幾口人。
一片混沌裡,帳外突然有人高聲報道:“梅統領,南秦百裡加急送來的家信!”
岑知簡一看梅道然,梅道然已脫口叫道:“進來!”
傳令兵臉戴面巾入帳,先叫蕭恒形容駭了一跳。這一段時日一直是梅道然假扮蕭恒,怎知一夕之間,鎮西将軍竟形如槁木,眼看着要撒手人寰了。
他結結巴巴道:“統領,将軍這……”
梅道然打斷:“退到帳門口,拆信。”
傳令兵猶疑,“這是将軍的家信……”
梅道然勃然吼道:“我說拆信,念給他聽!”
“是、是。”傳令兵一個瑟縮,也來不及驚于信中内容,顫聲道,“秦少卿再拜鎮西蕭将軍足下……”
“再大聲!”
“秦少卿再拜鎮西蕭将軍足下!”
嘗笑一日三秋之語,今入其門,方知其苦。迄别後,一月之期,闊如百秋。某處順利,諸事俱在把握,無需挂慮。近觀家鄉風物如故,甚喜,未展顔處,獨隔君兩地矣。秦柑雖美,君不在側,亦食之無味。比日興寝何如?餐飯何如?切記去日之言。及還,如被新瘡,勿入我衾裯耳。夏衣盡置箧中,并創藥簪梳諸物。另肉脯果脯各二合,松山溽熱,盡早食之。别時索物為念,匆匆,未及付君。今解汗巾一件,并書而遺。又我歸心一片,借風射去。是時南風相投,切記開懷。
某觀君之能,古今天下之所少者也。成敗得失不足慮,某之所慮者,君之安健也。君殚慮慎行,言動必思長遠,寝不聊寐,已有二年。事之樞機,俱在君身。君之關緊,獨善身保養矣!此黨盟之言也。論乎私衷,惟願六郎百歲,其他亦無所望。公也私也,俱此一心也。
知君勞碌,但偷得暇日,謹記念我。毒熱,不得旦夕管照,伏望以時自愛,千萬千萬。紙短,不盡所懷。盼複。
……
我都好,一切放心,唯獨不好的,就是你不在身邊。
你近日睡得怎麼樣?吃得還合口嗎?夏衣、瘡藥、簪子梳子等零碎東西都在箱籠裡,還有一盒果脯和一盒肉脯,松山潮熱,記得早點吃掉。
臨别前你要我給個東西随身帶着,叫我給忘了。現在随信附一條汗巾子,叫你聊慰相思吧。
我别的一點都不擔心,隻擔心你的身體。你平日熬煎太過,兩年來沒睡過一個好覺,但你要知道,事情的關鍵在你這個人,而你這個人的最最要緊之處,就是好好保養自己。這些是我作為盟友要勸你的。如果說私心的話,我隻願我的六郎長命百歲,除此之外,再無他求。公心也好私心也罷,我的一顆心,就這麼剖給你了。
知道你尋常太忙,但如果有點閑暇,記得要想我。你那邊太熱了,我不能天天看着你,你千萬千萬要保重自己。
我等你給我回信。
我等你回來。
傳令兵戰戰兢兢念完一遍,擡頭,卻見梅道然已泣不成聲。
梅道然握緊蕭恒手臂,哽咽叫道:“将軍,道生!他現在一心是你了,你千辛萬苦強求的姻緣說不要就不要了?你死了他沒了依傍,皇帝和他那殺千刀的叔父不把他嚼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你死了就是害死他,你舍得害死他嗎!随信送來的東西給我,愣什麼,再念啊!”
那條白汗巾被梅道然塞進蕭恒手中,掰緊五指死死攏住。在喊号子般一遍一遍的念信聲裡,岑知簡再下金針。
***
後來蕭恒回憶,神智一開始回攏時,聽見的不是那封信。是有人叫他,重光。
蕭恒從地上爬起來,往身邊抓起刀。他總覺得那裡該有把刀。
眼前一片漆黑,是他目力都難以破解之處。漸漸,他聽見窸窸窣窣的衣袍曳地聲,不是腳步聲。
沒有腳。
是鬼魂。
這個意識浮現的瞬間,陡然一片白光炸亮。
眼前,一張女孩子的臉瞬間放大。她披頭散發,脂粉白膩,嘴上搽着人血一樣的胭脂,笑嘻嘻拍手看他。
蕭恒喃喃叫:“阿霓。”
阿霓被叫名字的一瞬猝然轉身,露出她背後連體的另一個女孩子。眉毛倒八,面容青森,五官有些曹青檀的影子,卻仍哀哀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