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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仲紀連滾帶爬地翻下馬背,正聽崔府高喝三聲:“噫興!”
撲通一聲瓦罐掼裂。
細柳營十八名将士充當伕子,身捆粗布背襻,用肩膀将棺擡起來。
萬衆肅穆裡,靈幡的絲絡迎風飛舞,往許仲紀臉上狠狠抽了一巴掌。他被扇得腦子嗡響,一動也動不了。
許伯林喘着粗氣追上來,見他呆呆立在庭間,忙伸手将他抓到一旁。送葬隊伍就這麼從許仲紀眼前經過:招魂旗下用紙人紙馬紮了軍隊,每個都有姓名,是細柳營陣亡的将士組成的千萬陰兵;再是麻衣麻服,再是神主,再是棺椁。
神主上寫着崔清的生辰八字,棺椁裡躺着人。他一直喜歡又不能喜歡的人。他趕到了,卻仍不能見最後一面。
蓦地,許仲紀身體裡爆發出一股驚人的力量,他竟雙臂一擰掙開許伯林的桎梏,直直向崔清棺椁射去。
幾乎是同時,他聽見楊夫人低聲喝道将他攔住,緊接着後頸一痛。
許仲紀栽倒在地時投出最後一眼,目光擦過一個黑衣男人的臉,看那棺椁消失在視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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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仲紀再度睜眼,正在崔府一間廂房,他大哥正坐在榻邊守着。
他醒來第一句話問:“她下葬了嗎?”
許伯林點點頭。
許仲紀愣愣坐着,許伯林歎口氣,端了碗米湯喂給他。
許仲紀木然吞咽幾口,問:“為什麼攔着我?”
許伯林道:“這是清河郡夫人的意思。”
許仲紀嘴巴張合幾下,又問:“……她怎麼死的?”
許仲紀道:“支援甘州,抵禦狄兵,為國捐軀。”
“她不是沒有打過狄族。”
“這次……”許伯林隻是說,“以少戰多。”
許伯林看他的神情,輕聲道:“崔将軍以百騎支援,死守甘州半月有餘。大義赴死,護得全城性命,有将如此,大梁之幸。”
許仲紀直着眼睛看他,追問:“那我呢,我呢?大梁之幸,是我之幸嗎?”
“她瞑目了。”
許仲紀泣不成聲。
他伏倒在床,許伯林垂淚撫摸他的脊背,在最後做出欺騙。一個死不瞑目的崔清對許仲紀而言是怎樣的打擊,他不敢冒這個險。
待許仲紀氣息平複,許伯林輕聲說:“去靈堂吧,楊夫人一個人在那裡,她在那裡等你。”
深夜,香燭搖曳,煙霧缭繞。許仲紀邁入靈堂,先和楊夫人目光相撞。
楊夫人放下擦拭靈位的衣袖,輕輕喚他:“來了,二郎。”
她佝身站起,将女兒靈位抱到一旁,從案上捧下一壇酒,還用蜜蠟封着口,看樣剛掘出來不久。
楊夫人道:“我實在沒有力氣,二郎,你來開封吧。”
許仲紀沒有多問,從她手裡接過一支小錘,輕輕将蜜蠟敲碎,揭開紅封,當即酒香充滿堂間。
楊夫人倒一碗酒水,遞給許仲紀。許仲紀正要推拒,楊夫人已柔聲道:“吃吧,這酒本就是留給你吃的。”
許仲紀接過酒水,向她深深一拜,一飲而盡。
楊夫人挨着崔清牌位坐在地上,又給他倒一碗酒,道:“阿清從軍數年,我一個人在京無依無靠,隻有你二郎常來陪我。幫我瞧瞧花弄弄草,過年也問過節也來,我心裡記得你的好。”
許仲紀捧着酒碗垂着頭,有些語無倫次:“伯母言重了,我和崔将軍……我和十一娘自幼的好友,我少小就沒了娘,您又待我好……在我心裡,您就像自家長輩一樣。”
“你是好孩子。”楊夫人聲音微顫,“你和阿清……你們都是好孩子。”
她靜靜瞧那碗酒水,淚水滑落時輕輕一笑,“許二郎君,我代小女與你兩清了。你本就不欠她什麼,我還要多謝你這些年的照料。但你還年輕,也不似我孑然一身了。”
那雙捧酒的手劇烈顫抖起來。
楊夫人啞聲說:“好孩子,别怨我,她下葬時我使人支開你,你要明白我這顆為娘的心。我隻這麼一個女兒,她父兄去後我和她命撐着命,我不能讓她走得有半點閑言碎語。你萬一在她靈前有什麼不妥,她一個入土的人,沒嘴說的清!這次酒吃完,你想瞧瞧她,就去瞧瞧她吧,和她說說話——可也就這一回了。”
她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這封信是百鬥交給我的,說是從她甲胄裡找到,她一直貼身帶着。”
許仲紀雙手接過,啪嗒一聲,一物先從信封中掉到地上。
一枝幹枯的紅柳。
他抽出信箋,果然,上面是自己的筆迹。
當日他千裡傳書,隻寫了一句話。
——十一娘,我要出陽關啦。
許仲紀身子幾乎躬到地上,信函從他指間掉落,他哇地一聲嚎啕痛哭起來。
楊夫人一下一下撫摩他的脊柱,眼落在酒壇上。冥冥中,她像看見崔清出征前,将這壇酒抱在臂彎。
楊夫人當時還不知其意,隻問:“怎麼把女兒紅搬出來了?”
這酒是崔清出生之日她父親親手所釀,埋在花樹下,等她出嫁之日招待新婿。
崔清神色很坦然,說:“過幾天許二郎也要走,跟他阿翁随軍。磨了多少年老頭終于給他松了口,頭一回上戰場,雖則還是個文職。”
楊夫人猶疑道:“你給他餞行?”
“饞他呗。阿爹釀酒手藝精絕,這等好酒,他要想吃上一口,就得留命回來。”崔清從她娘跟前坐下,歎道,“刀劍無眼哪。”
楊夫人一口茶吃了好久,半晌,才開口:“建朝以來,許家就立下祖訓,為着當年血債,兩姓後人不能有過密的交從,譬如師承,還有……”
崔清打斷道:“娘,我和他就這頓酒的交情了。你不必多說,我都明白。”
她說完倒沒什麼哀色,笑得也不惆怅,瞧了瞧案上母親的手藝,拾筷子挾菜吃,直誇今天的菜好。
楊夫人看她一會,說:“過來孩子。”
崔清笑問:“怎麼了娘。”
楊夫人向她張開手臂,道:“就過來。”
崔清有些好笑,像她娘大驚小怪一樣。她在家常穿一條水青裙子,但以免軍務要緊,底下仍穿褲蹬靴。她梳髻也好看,隻惜在軍中慣了,懶得做這些精細功夫,便用玉冠高高束着馬尾。她功績勝男人,但她從來隻做女子。
崔清盤膝坐下,從她娘膝上靠着,神色十分無奈。
楊夫人撫摸她的頭發,低頭一瞧,見她耳洞都長死了。崔清十歲穿過耳,首飾沒正經戴過幾次,便提槍披甲上了戰場。
楊夫人笑了笑,說:“好,我們阿清本就不是給男人活的。雖然娘也想過,我姑娘要是回門,定不坐轎,要跟那小子并行兩騎,自己走馬回來。喝喜酒也爽氣,比他不知道潇灑多少。”
崔清叫她一聲,娘,想說,你把淚掉我眼睛裡了。
頭頂,楊夫人低低歎口氣:“是他沒福。”
楊夫人的眼淚從崔清目中滾落。楊夫人懷抱她,像如今懷抱許仲紀一樣。
這個喪夫喪子又喪女的女人,咬牙苦撐大半輩子,在這一刻,摟着她女兒無緣無分的有情人,終于落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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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水調歌頭·吊懷化将軍崔清
撰者·李寒
偕老楚天月,比翼洛山鴻。關河風雨,黃金台上請銀龍。飛射狼星來路,争渡胡雲去處,酾酒瞰江東。泉下動旗鼓,招得萬夫雄!
梨花馬,桂英劍,木蘭弓。功名百裡,神女猶應帝王鐘!堪笑須眉儒冠,未識人間英物,黃口論雌雄。不見陌頭柳,歲歲候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