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宜嫁娶,忌出行。
忠武公鄭府與溫國公楊府結親,整個京城豪貴皆來道賀。鄭素前去迎親未歸,他又無父母在室,前廳皆是其軍中兄弟操羅。他的管家鄭春便在後院清點禮品,對着禮單貼簽子。
正貼到一半,便見園子裡晃着個極其眼熟的人影。
鄭春喊了一嗓子:“大相留步!”
李寒換了身绛色道袍,人五人六地走進來,見他便揖手:“鄭伯好。”
自從李寒彈劾青不悔後,就再也沒有登過門。一晃五六年過去,鄭春今天見他,一半高興,一半感慨,忙沖他拜一拜,問:“大相怎麼不往前堂去吃酒?”
李寒樂了:“叫鄭涪之給我敬酒?他大好的日子,這樣掃興,不太人道。下面的話,您幫我轉告得了。”
他再沖鄭春一拜,人五人六道:“将軍結缡大喜,寒特來道賀。祝将軍與夫人一生一世,二體同親,緣定三生,家進四喜,花好月圓,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兒孫繞膝。好了,等他們喝過一圈,我去蹭席。明天有要緊事,我今天不能多吃酒。”
鄭春也不再勸他,對着日頭去找簽子貼。他眼睛不好,找了好一會也沒找到。李寒左右閑來無事,便自告奮勇幫他找簽。
鄭春翻着禮單道:“煙花是楊府送來的,聽說還是安州煙花——十式喜鵲逢春,十式國色天香,十式蓮花抱子,十式龍鳳呈祥。”
李寒邊找簽邊道:“我這出去幾個月,都快渾成煙花堆裡的行家。”
鄭春笑道:“人家都是解夢解簽,大相如今也解個煙花試試?”
先前在青不悔門下,同窗常作此等遊戲。李寒博聞強識又是朝中聞名,是故衆人好點他,鍛煉得經驗老到,堪稱行家。如今便清清嗓子,盤點起來:“這四種煙花,每式需金箔四兩、彩紙六兩、銅飾計重八兩,火藥三兩……”
火藥三兩。
四種各十式,四十式煙花,即需一百二十兩,折合十二斤。
有一頁賬簿從李寒腦海裡翻動。
“楊府置銀三百兩,購煙花四十式,耗費火藥三十斤。”
少了整整十八斤!
煙火司賬簿的确作假,不在總目,而在制作耗費上。而李寒當時被西塞糾結,沒有一斤一兩地按配方察看。
也就是說,隻楊府一處采購,便多運了十八斤火藥進京城!
李寒強行鎮定下來,甚至未變神色,向鄭春一揖,火速拔腿往外跑,回府取了一物,直接策馬騎進禁衛大營。
衆軍皆認得他,但還是持槍相對,遙遙喊道:“大相,禁軍紮營之地,無令不得擅闖!”
李寒将手中包袱一揭,赫然是一尊藍田玉方印!
方圓四寸,上紐交五龍。他将印底擡起,上刻八篆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梁皇帝玺!
衆軍忙收槍拜倒,抱拳道:“聽憑大相調遣!”
“此事關系社稷安危,某隻得行此下策,”李寒将玉玺收起,語速極快,“有大批安州火藥借煙花買賣暗地輸入,楊府即是一家,衆位持我手令速去問詢。冬日濕冷,又多大雪,火藥保存必有條件,衆位可以按這條思路探查。但凡可疑之物,當即扣押!”
一位營将問:“大相要多少人?”
李寒道:“有四衛在外、六衛空置,當前可調不過二衛。望全軍出行。”
那營将沉吟道:“大相可知,我朝國玺代為朝政,無幹軍事。以玉玺調動全軍,有謀反之嫌。”
“敵暗我明,迫在眉睫。生為諸君功業,如死,我必死于諸君先!”
李寒馬上長揖。
“滿城百姓性命,仰仗衆将軍!”
***
揣着帝玺滿街跑不是個事,李寒便先行回府。
李寒這處宅子正在扶桑巷,是青不悔的一間别宅。當年他在青不悔門下奉旨查案,青不悔便将此處撥給他住。鄭素一直沒來讨要鑰匙,算是默許。為這個事,鄭素再排揎他,李寒也得給他登門道喜。
結果剛望見府門,李寒就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
天子親書的匾額上,一支羽箭釘了張紅紙。
秦灼要生。
但今天正月十五,離約定的日子還有一天。
行宮那邊出了什麼事?
李寒心中一緊,當即撥馬要走,卻被人從身後喊住:“相公!等等!”
老管家鐘叔匆匆跑出門,将一封信遞給他,喘着氣說:“剛剛一個穿白衣的郎君來,要我把信交給你。他說你一看就知道了。”
李寒趕忙打開,見一張素箋上留了一行行楷:
蛇鼠驚蟄,白日當天。秋聲早作,鳴于春前。
後落款曰:明燈冉冉拜君前。
秋聲是指南魏名曲《秋聲歌》,白日當天……
李寒擡頭,見青天無雲,豔陽高照,已至午時。
燈山傳訊:南魏諸人提前行動,将圍勸春行宮。
魏人為什麼提前行動?
李寒深吸口氣——最壞的打算,就是知道秦灼早産。
他們怎麼知道的?
鐘叔見他遽然變了面色,雙手竟不可控地劇烈顫抖。
……秦灼身邊有魏人!
大冬天,李寒出了一身汗。
便算當年彈劾青不悔,他也從未做過如此形狀。鐘叔怕他出事,忙替他挽缰問道:“相公,你……”
“燈籠,大紅燈籠!還有紙墨!”李寒突然厲聲喊道,紅着眼,渾身都在發抖。鐘叔忙給他取來,擡手舉着硯台。
李寒根本來不及下馬,鋪紙馬頭,下筆飛快,将紙條一折塞在燈籠底,遞給鐘叔,疾聲喊道:“立即送到鄭素府上!來不及了!要快!”
他從未如此聲色俱厲,鐘叔連忙答應。李寒揮鞭如飛,還沒跑出街巷,便聽天邊遙遙一聲巨響。
西處,正是勸春方向。
他一顆心轟地掉下去。
***
勸春行宮宮門長閉。
榻前,阿雙将參片塞進秦灼嘴裡,哀聲哭道:“鄭翁,能不能再等等,等麻沸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