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什麼,先沒有問,緩和口氣道:“西塞重地,陛下托你如托肝膽。你先失庸峽,後退百裡,是無能;又肆意殺人,兵圍帥帳,是無智。如今當着我的面,還這樣不知輕重——荔城,你不要寒我的心。”
他最後幾句放得極重。趙荔城渾身一震,忙去望他,急聲道:“末将不敢!”
李寒叫人放開他,對此不再置辭,隻問:“仲紀如今是西夔營主帥,麾下士卒俱聽其令。他要開棺,你為什麼阻攔?還是說軍中傳聞句句屬實?”
趙荔城話從口中滾了幾滾,終于道:“庸峽兵敗,齊狗輕易闖入關中,殺我子民,辱我……婦女,正是這厮擺弄!我……”
“你什麼?”
趙荔城頹然跪在地上,“我在他死後,扒墳鞭屍。”
“你糊塗!”李寒倏地又立起來,指了他半天,“你是一營之帥、一邊之将,是西塞的城頭、陛下的臂膀!刑罰乃國家公器,你竟私自動用!如此恣意行事、毫無章法,你叫我說你什麼!”
趙荔城又磕一個頭,“末将知罪,軍師但管懲處。”
“證據。”李寒重新坐下,“荔城,我不能聽你一面之詞。”
趙荔城嘴唇蠕動,“我……末将沒有證據。”
李寒又問:“證人呢?你是從哪聽來這些?”
趙荔城面部忽然劇烈抽動一下,他猛地一個頭叩下,大聲道:“此事但憑軍師處置,但許将軍為了私怨,處處打壓、時時忌憚,我怎麼放心把西夔交給他!”
聽聞“私怨”二字,許仲紀眉毛輕輕一跳。李寒看在眼裡,冷聲道:“你如此不知輕重,我又怎麼放心把西夔交給你?”
殘陽打進帥帳,他一身紅袍如籠金紗。李寒歎口氣:“你違逆聖旨,不服管束,我很難法外開恩。但念你多年以來勞苦功高,暫時奪去所有職務,軍中留看。孫越英所參奏你通敵一節,待我審查之後再行處置。”
趙荔城聞言如當頭一棒,不由喊道:“軍師,你看老趙是這等人?!”
李寒道:“荔城,你先下去歇息。”
趙荔城猛地起身,“末将不服!”
李寒厲聲喝道:“不服憋着!‘如朕躬親’這四字作何解,将軍不知道嗎?”
“軍師,陛下誤信讒言罷免忠臣,和靈帝肅帝有什麼兩樣?!”
此語一出,連趙荔城自己都是一驚。李寒是天子使,他說的怨怼言,這要命。
“将軍,”李寒眯眼叫他,“慎言。”
趙荔城還要再辯,帳外右衛忽然走進,拱手道:“大都督,趙将軍夫人求見。”
聞此言,趙荔城遽然回首,嘴唇劇烈顫抖着。李寒看他一眼,振衣起身道:“快請進來。”
***
李寒對談夫人的第一印象是:種樹。
西塞苦,最苦是風沙。戈壁大漠間,風是沙風,土是沙土,别說糧食,連野草都長不活。如今雖不是綠樹如蓋,但沙患減輕,旱作稻谷稍能種植,放眼雁線以西,但凡無人處,都是茫茫的紅柳林。
當年蕭恒重金尋覓治土者,而這第一人,便是西夔營主帥趙荔城的夫人。
沙土寸草不生,她偏偏培植新苗,種活紅柳作防□□。迄今為止,又有棉花、小麥、茶樹等近十種作物,無一不出其手。
“談夫人”聲名遠播,并非為将軍夫人的身份,而是她精于農事的本事。趙荔城引以為豪,還向李寒誇耀過:哪天不打仗了,咱也混個“談夫君”當當。
人都言:趙帥有賢妻。
趙荔城今年三十八歲,夫人與他伉俪十載,亦比他年輕整整十歲。她着一身粗布衣衫,頭發在腦後盤了圓髻,渾身首飾隻發間一支木钗、耳上一雙銀墜而已。或許因常年辛苦,皮膚不比少婦嬌嫩,但她雙目一定,對方便似被海子凝望,徹頭徹尾的清涼。
她正要行禮,李寒忙制止,道:“嫂夫人快起。近期戰亂頻仍,嫂夫人随軍辛苦。”
談夫人略作一福,“外子置妾于軍中,的确有違軍紀,大相處置,我夫婦毫無怨言。但妾身為人妻,相信他的清白;身為梁民,亦相信大相之力,絕不會叫有罪者開釋,無罪者蒙冤。”
李寒道:“嫂夫人一番苦心,某與荔城定不辜負。”
趙荔城見她前來,面上竟全是傷痛不忍,喃喃道:“娘子……”
“将軍,你是如何答應我?陛下救西塞于危難,大相起用你于微末,你這樣說,悖逆之外,豈不傷人?”
她輕聲歎氣:“将軍啊,你叫我說你什麼?”
他夫婦目光相觸,趙荔城先垂下頭來。這樣鐵打的漢子、西夔營的統率,衆目睽睽下,竟掉落兩行眼淚。
談夫人不再開口,也不避人,上前擡手幫他拭淚,叫趙荔城牢牢握住。她不說話,隻歎氣。每口氣都歎在趙荔城心坎裡。
撲通一聲。
趙荔城跪在地上,納頭便拜,大聲道:“末将知罪,但憑軍師處置!”
談夫人亦在他身邊跪倒,雙手加額,端正下拜。
李寒閉了閉眼,伸手攙夫人起來,亦歎一聲:“荔城留看,也請嫂夫人多多照顧。”
談夫人笑了一下,目中光芒如春冰初開。
“妾夫婦聽從安排,等候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