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李寒快馬入安州。
他多年前來過此地。春風樓開瓊林宴,明月夜泛帝王船,那是肅帝王朝盛極一時的年代。但他那時候就明白,美酒金樽不過煙夢,樓船要走,是靠拉纖的人。
昔時安州水明山淨,遠望如少女帶怯。燈市、夜市、花市一絕,城中各色衣裝、各地人士,往來絡繹,堪稱當代大都城。李寒如今擡頭,卻見街道蕭條,家家閉戶,難聞犬吠,路少行人。
梅道然藍衣帶刀,低聲問:“你不先去府衙?”
李寒道:“吳漢川絕非善茬,容易打草驚蛇。我已命右衛把持四處城門,飛鳥難出,應當出不了大事。個中事由,還是先從地方上看看。”
梅道然還沒來得及吹他,便聽李寒道:“前面有個茶棚,先吃碗茶。”
得他号令,幾人便在棚外停下。李寒未着官服,隻一身青布衣袍,仍一副年輕士子模樣。店家是上年紀的老兩口,見他便道:“客人,今日沒有茶水了。”
李寒笑道:“我們趕路口渴,無需飲茶,您如有井水,一人舀一碗便好。”又從荷包裡倒出碎銀,“多有勞煩。”
“一口水罷了,哪值幾個錢?”老頭又問,“這些日進城的少了,都是往外逃,客人要往哪裡去?”
李寒與梅道然對視一眼,笑道:“我等久聞安州煙火天下一絕,慕名而來,欲得一觀。”
老頭聞言,重重歎氣,打着哆嗦說:“煙火,又是煙火。你們外地人,貪新鮮圖熱鬧,哪知道我們叫這玩意害得家破人亡!”
他雖說着,還是給衆人滿了水。李寒道聲謝,又問:“我聽聞刺史好賞煙花,設立煙火司,又增收煙火稅。可有此事?”
“何止!為了這點不當飯吃的玩意,還專門征了勞力去開礦山,每家每戶還要按月交炭!”老頭搖頭道,“冬天這麼冷,每家那點炭火連爐子都不夠燒,官府連這些東西都要刮,是把咱們往死路上逼哪!”
梅道然冷聲道:“開礦需得天子诏令,吳漢川竟敢私開礦山。他是要謀反嗎?”
李寒又問:“老人家,月炭每戶要交多少?”
“至少兩斤。”老頭從一旁站着,“不瞞您說,肅帝爺早先沒打仗的時候,咱們這兒接過駕,也的确富裕過一陣。可這些年下來,征兵征糧就掏空了家底。到了冬天,每戶兩斤炭,是要咱們老百姓的命!”
李寒掐掐指頭算着什麼,又問道:“吳刺史每年的煙火節,約摸是多久一次,一次又要多長時間?”
“前些年還好,不怎麼瞎折騰,一年也就兩回。這兩年尤其厲害,去年就開了五次之多!一到這時候,使君還要大開城門,說什麼獨樂了不如衆樂樂,各州人士都能參觀。”
李寒思索片刻,“我聽聞煙火節舉辦,百姓尚不得上街。其他地方來人,要從哪裡觀看?”
“這就是怪的地方!”老頭道,“咱們也說,煙火節舉辦前後,城中來人不少,但真舉辦起來,也沒多到哪裡去。”
他又添上水,問道:“客人,你打聽這些做什麼?”
李寒笑道:“我兄弟做勞力,也來安州制煙火,一年未曾還鄉,我着急,故找了來。”
那老頭便歎氣:“老頭子嘴臭,還是要說一句,你這兄弟,怕是兇多吉少。”
李寒道:“還請老人家指教。”
“我兒子也是,被使君強征了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老頭抹抹眼淚,“整整三年,一個消息沒往家裡傳,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前一段又挨家挨戶地強征人力,但有不從,論為暴民!客人喲,我們平頭百姓,不是逼到份上,哪敢跟官府頂撞?”
梅道然捏緊拳頭,“官逼民反。”
老頭搖首道:“不敢這麼說。”
一壺水盡,久久無言。老頭望着城門,長歎一聲道:“明晚刺史又要開煙火節,客人,你趕上了時候。”
李寒問道:“我聽聞貴地冬日煙火節,大多辦在臘月。”
“你一個年輕人,倒是行家。”老頭道,“本也該是臘月,使君前一段轉了性子,說叫大家夥安心過年,這才提前了煙火會。他為了這會節會費了大心力,做了無數燈具雜戲,還有龍樣的大燈。那排場,就是肅帝爺駕巡,也能比得上。”
“咱們聽說鎮西将軍愛民如子,沒想到,還是老樣子。”老頭臉上溝壑縱橫,“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
一行人找了間客棧草草下榻。梅道然提了酒上來,見李寒撚了盞油燈,正寫着什麼。
半晌後,李寒擱筆道:“玉升三年統計,安州百姓共計十四萬八千餘戶,每戶每月二斤炭石,就是月近三十萬、年近三百六十萬斤。我們姑且将煙火司全部炭石來源算作對百姓征收,按火藥配比,一斤硝二兩硫三兩炭,那需要開硝石礦一千九百餘萬斤、硫磺二百四十萬斤。折合下來,一年共産火藥約一百二十萬斤,煙火司設立至少三年,那三年以來,共産火藥三百六十萬斤。”
“三百六十萬斤的火藥,要制成多少煙花?就算他日日都燃,又要放到哪年哪月?”
梅道然思索片刻,問道:“你是說,有大量剩存煙花沒有處理?”
李寒沉聲道:“不是煙花,是火藥。”
梅道然眉毛一跳。
“煙火節所燃煙花數量不過皮毛,那剩餘的有什麼用武之地?我一度想,吳漢川壟斷煙火制作或許是為了謀取暴利,但如今看來,并非如此。”李寒手邊一隻酒碗,便遞給梅道然倒酒,“煙火多用于年節慶典,并非日常所需,哪怕外銷各州府,牟利也隻是一時。而吳漢川開礦征丁堪稱連月不辍,耗費如此人力物力,隻為制作煙花炮竹,未免得不償失。”
梅道然問:“所以你覺得是火藥?”
李寒摸着嘴唇。他冬日口幹,一撕就要見血。他嘶了一聲,把那點鮮紅舔幹淨,撚着手指說:“火藥能作煙火,更是軍需。大量火藥下落不明,我不得不想。”
李寒沉默片刻,忽然道:“藍衣,你有沒有發現,吳漢川行事十分不合常理?”
“我人雖未至,但統攬安州諸事的诏令已下,右衛又替守城門。天使将到,吳漢川再嚣張,也會有所收斂。但他偏趕在這幾日舉辦煙火節會,窮奢極糜,是怕我不法辦他嗎?”
梅道然喝一口酒,“到了明晚,一切自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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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夜白如晝。
李寒仰頭看煙火,眼中毫無贊歎之意,“藍衣,你看這安州街中,像不像一座鬼市?”
梅道然道:“白日荒無人煙,夜間燈火通明。的确有大蹊跷。”
安州城雖蕭條不少,但館閣俱在,一夕之間,竟樓台俱明。如同荒冢孤墳間生起仙台,十分詭異。
李寒正立在客棧門前,遠望見千燈懸挂,似扶桑枝上太陽群。朱窗飛甍之上,團團煙花閃爍。先作生肖,虎躍龍騰,又作群花,梅開蓮放。外列兩隊提矛侍衛,看服制當為安州守備,隊伍泱泱,不見首尾。隻是街道之上,空無行人。
掌櫃立在他身邊,悄聲道:“郎君,看夠了就回去吧。”
李寒道:“貴府不叫上街,我可是在屋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