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沉寂如水。
秦踞南境,瓊占西隘,相與聯姻,顯然是在西南抱成一團。但少有人知,天子的失态并不為這件事。
秦灼擡頭望向蕭恒,見蕭恒一動不動,許久,方擡起酒樽吃了一口。隻是那杯中若有鲠刺,他飲得很慢。
蕭恒放下酒樽時,已能聲音平和地問秦灼:“大君以為如何?”
口氣如常,甚至語中含笑。
秦灼隻覺心口被人重重一擂,一陣頭暈眼花。他欲起身,卻像被人掏空了髒腑又塞了一肚子爛棉絮,滿的空空蕩蕩,勉強撐了把陳子元才站得穩。
下腹墜得越來越厲害,秦灼無暇他顧,隻答道:“陛下如能親賜,臣不勝榮幸。”
蕭恒靜了一瞬,隔着旒珠笑道:“大君開口,我還能推辭嗎?”
你當然可以。
這個念頭毫無征兆地跳出來。
做出這個決定,他一直拿捏不準自己會不會後悔。這一刻他的答案已經确鑿。他居然答應了段映藍,他怎麼能答應段映藍?那個讓蕭恒曾經生不如死的人,那個和蕭恒隔着數萬人命的人……自己為了搞倒朱雲基報年少之仇,就這樣和她聯手,往蕭恒心上插刀。蕭恒怎麼受得了?
秦灼整個胸腔被醋腌過般,酸軟得擠不出一口氣。有心辯解,卻怕再拖下去,腹中這個要出事,隻能道:“臣本當拜謝陛下聖恩,隻是如今秋涼,腿疼得厲害。席間覺得不好,怕是舊疾複發。臣失儀……請陛下恩準臣先行拜辭。”
蕭恒聞言,立即對秋童道:“去叫車駕,好好送大君回去。”
諸侯乘天子駕,的确僭越太過。秦灼忙阻攔:“臣坐馬車來的。”
“天子駕六,大君亦駕六。”蕭恒卻不顧在宴上,罕見的執拗,“我的話,大君已聽不進去了嗎?”
衆人隻道天子有苛責意,陳子元聽在耳中,倒像生灌了一斤陳醋般。心道蕭重光知心慣了,窩心起來,真是一句一個準。怪不得秦灼經曆那些事後避男色如避猛虎,還是被他拿下了馬,的确有兩把刷子。
他邊腹诽邊跟着起身,二人甩下滿殿絲竹和欲說還休,脫身往外去。
外頭天還白着,秋日明亮,古銅鏡般挂在天上,陽光也是難得的水波紋,溫和得粼粼生光。
日頭底下,天子金辂停着,六匹白馬溫順低頭。獨有一匹見他下來,低低鳴了一聲。
秦灼抱了下它脖頸,白馬依在他懷裡,緩緩蹭了蹭。
陳子元心道,看來沒少騎啊,又左右打量,想着别在門口矯情了,又不難受了是吧?
要扶秦灼上車時,秦灼卻反手拉住他,沉聲道:“你留下,宴散後跟他說,我想見他一面。”
陳子元忙壓低聲音道:“别啊哥,現在京裡魚龍混雜,你秋狝那場能被兜住,是李渡白能糊弄。但再一不再二,他這麼大一皇帝往咱那跑,真叫人抓住把柄——”
“不就說我和他睡嗎,又不是假話。”秦灼打斷他,坐在華蓋下盯着他雙眼,“子元,我不能跟他這麼糊裡糊塗地完了。至少這事,我得和他說清楚。”
陳子元呼吸一緊,忍不住想問:你不是想跟他了斷嗎?這麼完了,不正遂你意嗎?
但話到嘴邊打了個轉,他還是咽下去:“你放心。”
***
到府後,鄭永尚當即替他診脈,道:“大王是一時肝氣郁結,或大喜大悲,或急怒急痛,加上一日勞碌,身心疲倦所緻。雖無大礙,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他見秦灼坐在竹椅裡,眼隻盯着院中,面上也郁郁的,便試探問道:“大王是遇着什麼事?”
秦灼似沒聽見般出着神,許久,方開口叫了聲:“阿翁。”
鄭永尚靜靜等待他。
他将頭轉過來,也不撐笑臉,疲憊道:“他給我授了新的封号,也擡了秩,和渡白一唱一和的,沒有什麼錯漏。”
鄭永尚笑道:“這很好啊。”
“我知道這很好。但阿翁,他之前從不跟我算這些。今日樁樁件件列出來,我總覺得……”
他想了賬。
不,不止,蕭恒想老死不往,恩斷義絕。
這八個字秦灼如何也說不出口,他突發奇想,忽地心生一念:如果我告訴他,我要這個小孩,能不能把他留一留?
這念頭一出,秦灼自己先一心驚,便聽鄭永尚沉吟道:“大王不是早想與他分道揚镳?梁皇帝終于下了這個決心,豈不正好?”
秦灼嘴唇張了張,說不出什麼。
鄭永尚看了他一會,良久方歎道:“大王,你慧眼如炬,識人斷事未曾有錯,什麼時候能看清自己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