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天子诏宴群臣。
秦灼于望仙門前卻車,便見段映藍跳下馬背,将金鞭捋在手裡,向他微微一笑。一雙朱唇彎起,如同兩痕血鏽。
陳子元随侍在旁,挨着他手臂低聲問道:“這事,你和那誰說了沒?”
秦灼向段映藍含笑颔首,目光望向緩緩開啟的宮門,道:“昨日才定下,此事不好亂傳口信。今日宴罷,我當面和他說。”
陳子元張了張嘴,又合上,還是道:“大王,你記不記得‘最後一次見他’這句話,你說了多少次?”
秦灼沒理,一臉無動于衷。
群臣于含元殿落座後,近來最得蕭恒青眼的内侍秋童上前,為秦灼侍酒。衆臣俱在,秦灼不好與他推讓,謝恩過後,接過酒水。他舉杯一嘗,隻覺口中清甜,又被換成了桂花清釀。
秦灼輕輕呼吸幾下,擡頭看向蕭恒。隔了一段距離和一道旒珠,看不清蕭恒表情。
如今時近重陽,蕭恒卻揀了個非節非慶的時間開宴,必有動作。
秦灼在口中含了一會清釀,暖熱了方咽下。
果不其然,宴近半時,蕭恒便對楊韬舉樽道:“溫國公乃國家柱石,自元和之亂以來,開粥棚赈濟,又散金銀布施,德行貴重,勞苦功高。我欲加楊卿光祿大夫以謝,卿以為如何?“
秦灼心中明了,論功行賞。
溫國公楊韬并無雄才大略,隻能算個中庸。但其父老國公楊崇德高望重,是以推為世族之首。光祿大夫作為從二品散官,加給楊韬,的确是恩澤浩蕩。
先加封諸公,賞起自家人來,更名正言順了。
聽到蕭恒的自稱時,秦灼一縷思緒悠悠飄蕩。
他果然不稱“朕”。
一時之間,群臣相繼起身謝恩,這場宴席俨然成為一場大型加封。一會功夫,文武官職封了個遍,而天子的心腹李寒尚未受封。
秦灼擡頭,見李寒坐在對面首位,顯然已居群臣之首。身上卻仍穿一件青布儒衫,推測不出要封什麼官職。
果然,蕭恒放下酒盞,對李寒說:“朝政之事我還不太應手,諸卿的官職加封,都是渡白盡心操持。現在猜猜,要給你個什麼官當?”
秦灼一耳朵就聽出來,是他倆唱雙簧的慣常口氣。
李寒果然順蕭恒的意思“猜”起來:“如今左右二相依舊空懸,臣的職位,如何也出不了丞相之外去。敢問陛下,可是左相?”
蕭恒搖頭。
李寒道:“那就是右相。隻是右相位高,臣還年輕……”
蕭恒道:“就把右相授給你,你要如何?”
李寒拱了拱手,“那臣隻好卻之不恭了。”
蕭恒搖頭笑道:“可惜,錯了。”
楊韬奇道:“除了左右二相,還有什麼職位合得上李相公的功勞?”
秦灼多少看出些蕭恒的意思,便順水推舟道:“既然楊公都叫他做‘相公’,陛下多少要封他個相公當當。”
一旁侍坐的陳子元不輕不重清了清嗓子。
這的确是蕭恒之意,卻是大梁内政,諸侯本就不當開口。蕭恒沒問他,他卻主動提這話。
他心中做好了斷的打算,但他的人還沒有。習慣這種事,并非一日就能改成。
但蕭恒似乎不同。
此時,蕭恒也回望秦灼,目光叫珠簾一擋,溫度似乎也涼下來,話語很平和:“秦大公所言極是。”
秦灼一顆心像浸在海底,冷不丁叫一粒石子硌着,又酸又疼。但要說哪裡不對,蕭恒在人前如此稱呼他,的确應當。
斷舍情分,隻論公事,這的确是他心中所求。
那還矯情什麼?
秦灼在心中暗罵一聲,已聽蕭恒含笑道:“既然秦公說話,李相公,接旨吧。”
李寒聞言,便掃膝下拜,衆人也忙面天子垂首跪坐。秋童接過一卷玄色綢軸,高聲誦道:“皇帝制诏——”
吾惟戡亂以武,治世以文,而公相實朝廷之砥柱,國家之幹城也。西夔營監軍李寒,器宇凝正,風度峻遠,識度宏遠,才略優贍。誠著草昧之辰,業預艱難之始,功侔十亂,聲高三傑,譬茲梁棟,有若鹽梅。元功懋德,寵秩未臻,宜處鼎司,庸茲重望。茲拜爾為大相,列居端揆。當統率百官,範率槐路。選材擢職,聽任卿令。軍機戎事,進謀參議。駁議有三,予旨不行。所司具禮,以時冊命。*
大相!
衆人皆道蕭恒器重李寒,高則右相,次則左相,誰料蕭恒竟為他變更相位,廢左右相制,獨設大相。
大梁向來文武分權,左、右相為文臣之首,不涉軍事。但如今看來,李寒不僅可舉薦人才、代天任罷地方官吏,還可參議軍政,再往後,調令禁軍也不是不可能。更有甚者,他還有權駁回天子令,大相駁反三次,天子诏不可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