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單膝跪下,卻直視君王。
“臣鬥膽,求借陛下彫弓一用。”
來了。
禮有制:天子彫弓,諸侯彤弓,大夫黑弓。
朱雲基求天子弓,跟楚王問鼎一樣,狼子野心。
場上靜默,獨段映藍一聲笑起,尖利如箭:“魏大公,面子真大呀。”
朱雲基才恍然一般,告罪道:“臣僭越,望陛下恕罪。不如這樣,秦大公因腿疾不宜下場,所用'落日'亦是強弓。臣與秦公同列諸侯,亦無逾制一說。還請秦公念在交好一場,借寶弓一用。”
落日弓相傳為神羿射日所用,弓力三石,梁高皇帝得此,賜予秦高公,并展開輿圖,讓秦高公彎弓來射,射中之處即為封地。高公射中大明山,但弓力過大,将輿圖射了個大窟窿。梁高皇帝大笑道:“卿之功績,一山豈能足?”便将破損處的十五州賜予秦公,這就是南秦十五州。
從此之後,落日弓世代相繼,秦公祖輩十之有九能引強弓。
跟秦灼要落日,等同于借牌位,挑釁宗廟,是辱先。
秦溫吉冷笑一聲,看架勢就要踢案拔劍,秦灼先開了口:“借不了。”
他微笑道:“孤要下場。”
***
此番比射之前,蕭恒賜四人卮酒。阿雙奉到秦灼跟前,是滿滿一鬥湯藥。
他回首望高台,天子坐在那,巋然不動。
秦灼除了臣屬更是君王,在他那裡,秦地與秦宗的尊嚴高于一切,他必須為之戰鬥。支持他的決策,這是蕭恒給他的尊重,但送上藥來,是告訴他:我希望你好好的。
秦灼捧起酒樽一飲而盡,對阿雙低聲道:“請阿翁先來候我。”
下場四人,除秦灼與朱雲基外,段映藍亦在其列,出人意料的是,還有夏秋聲。
夏秋聲并未代梁出場,而是以姓氏出戰。他并非皇室,更不能張龍旗,蕭恒便替他取了面黑色小旗,李寒又蘸白漆為他書,寫了一個鬥大的“夏”。
夏秋聲接旗笑道:“賺了陛下一件禦賜、李相公一幅墨寶,非常值當。”
夏雁浦斥他:“這些都是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閻王,你一個乳臭未幹的娃娃,赢得了什麼?”
夏秋聲仰頭把卮酒飲盡,綁緊束腕,笑道:“父親,我沒說要赢。”
“三大諸侯上場,咱們大梁可是東道,哪能一個人不出?萬國皆在,魏公咄咄逼人,陛下不能和他計較,就得換人計較。”
夏雁浦眉頭仍未舒展,“雖說如此,武将堆裡随便點一個都比你強!你去逞什麼英雄!”
夏秋聲哭笑不得:“父親,各位将軍各有所長,用劍用槍或能勝他一籌,但說實話,射術一事,魏公的确鮮有敵手。當朝威名赫赫的将軍,要真輸給他……”
他壓低聲音:“丢人事小,萬一以後戰場相逢,士氣立馬短了一半。不值。”
秦灼是打到臉上不得不去,段映藍完全是針鋒相對連帶要看熱鬧。大梁衆人,蕭恒或可匹敵,但天子參賽,短了胸懷;梅道然弓箭不錯,但他一善輕弓,二不在場。
“我不怕輸。”夏秋聲撫着馬背,提弓上來。他那張弓足有一石,算是擦邊的強弓。
“隻要輸得漂亮。”
***
一聲鼓動。
場上四騎如飛珠奔出。台下白龍玄旗矗立,林前黑、紅、赭、藍四面旗幟,迎風如飛羽。
衆人聽聞段映藍極擅弓馬,如今才知她“極”到什麼地步。
她所騎黑馬健壯,馬眼處有血紅淚槽,四蹄濺有紅色斑塊,是純種的“踏虹來”。此馬性烈,極難降服,取鐵錐、鐵鞭、匕首來馴的不在少數。即使騎了多年仍易傷人,騎者必着盔甲,馬具也須極好的銅鐵皮革打造。
而段映藍隻着單衣,馬鞍、馬辔、馬镫俱無,手中除了弓箭,隻有一條金色馬鞭。
她自己便是烈馬。
秦灼多少顧忌腹中這小東西,沒有争前,隻徐徐策馬。他那匹黑馬叫作“元袍”,為他所馭多年,頗通人意,似知他不能颠簸,跑得極其平穩。
段映藍與朱雲基一前一後緊纏在先,和他隔着小半個獵場。此時,另有馬蹄聲趕上來。
那黃袍郎在他身側控缰,問道:“大公慢行,可是腿上不好?”
夏秋聲所騎不過尋常駿馬,耐力和爆發力遠輸軍馬。他和這些人相較,唯一的優勢就是年輕。
初生牛犢,敢鬥猛虎。
秦灼笑道:“多謝夏郎記挂,并無大礙。隻是到了時季,多少得留意。”
夏秋聲一揖馬鞭,道:“先行一步!”
少年鵝黃身影飛馳,似一束金陽下照。上林樹木繁茂,他卻擦破層層葉影,一柄金色長劍般直直刺去。
夏秋聲并沒有趕上他二人,許是馬蹄太響,震得朱雲基轉回了頭。他輕嗤一聲,随手撥箭,回身拉開了弓。
朱雲基沙場征伐多年,濫戰好殺之名遠揚。那把鐵弓堪稱半副強弩,足以洞穿十人鐵甲。他彎弓對人,就像獵者走向獵物,下一刻就會割喉放血。
逃。
哪怕是當年的秦灼,他逼上來時,心底也有聲音嘶叫着:快逃。
而那少年毫不躲閃,迎面挽起弓箭。
朱雲基笑道:“膽氣可嘉。”
一東一西,兩箭齊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