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荔城回憶道:“我問他密信,他叫我自己看。他媽的,這狗日的裝成老子筆迹,寫了一封通敵信!他又大叫魯三春是被我滅口,倒打一耙。老梅,你知道百口莫辯是什麼滋味?這種實打實的奸細,我不砍他,留着過年嗎?!”
梅道然似想起什麼,捏了捏他肩膀,道:“弟兄們知你為人,大都信你。隻是有一些……的确頗有怨言。”
趙荔城搖頭苦笑:“老梅,三人成虎!老趙是個隻會打仗的,哪裡管得住别人舌頭?要擱以前,動搖軍心,老子立馬提刀砍了。可現在兵敗,是我害的他們,我害的他們沒了老娘死了老婆,家都埋進黃土裡!他們恨我罵我,該!但說賣國通齊,你就是活剮了我,我也幹不出這等事!”
梅道然說:“将軍登基,齊軍妄圖與新君重修和約,暫時不會開戰。時機稍縱即逝,我得快馬回去。如何料理,得請将軍和軍師定奪。”
“孫越英,我得帶走。”梅道然喝口酒,“庸峽之事,你今夜重新修書,事無巨細一應奏報。兼聽則明,荔城,将軍從不聽一家之言。冤者昭雪,清者自清。”
趙荔城無言片刻,道:“這狗東西花言巧語,我怕将軍叫他糊弄過去。”
梅道然失笑道:“全天下除了姓秦的,就沒人能騙得過他蕭鎮西。要說言語功夫,李渡白可是開山的鼻祖。在他跟前,哪個敢班門弄斧?”又問:“荔城,将軍眼明,軍師心亮,你不信我,連他們都信不過?”
“我信你,”趙荔城抱起壇子,灌了一領子酒水,“媽的,你帶去。老子還就不信,為他一條舌頭,能受這等冤枉!”
梅道然對他舉起酒碗,“孫越英身上沒塊好地方,腿也斷了,向我陳情,希望回府整理文書,換身幹淨衣衫。畢竟要進京面聖。我代他找大将軍請令。”
趙荔城站起身,沖帳外喊道:“來人!”
值守士兵随即趕來。趙荔城吩咐道:“開牢門,套車,送孫越英回去。”
他轉臉看梅道然,目光沉沉,“老梅,兄弟可都依了你。”
梅道然點頭,“謝大将軍。”
他見梅道然欲起身,冷聲道:“怎麼,你還怕我殺了他,得親自守着?”
梅道然歎口氣:“荔城,你太疑神疑鬼了。”
趙荔城不說話。
“庸峽之恥,我西塞男兒必雪之。”梅道然握住他臂膀,“大将軍,兄弟們在天上看着,等着你報仇雪恨。”
趙荔城眼皮一跳。
他聽見另一道聲音。那聲音喊碎了他的心。
魯三春被推去斬首時,高聲叫道:“末将該死,不叫屈!大将軍,一萬兄弟的命!大将軍!兄弟們等你報仇雪恨哪!”
衆軍前頭,魯二的嚎啕聲裡,那條漢子肉袒跪地,挺直脊梁高聲唱道:
“太陽起嘞,莊稼黃嘞,國破嘞,家亡嘞!爹娘哭嘞,飯湯涼嘞,大紅燈籠挂起來嘞!”
“提刀嘞,磨劍嘞,老少爺們站起來嘞!狼來嘞,狗叫嘞,打跑畜生守家園嘞!”[1]
刀揮起來。
“大将軍!庸峽之恥!屠城之恨!你他媽記着,你他媽要報!”
你他媽要報啊。
帳外隐隐傳歌聲,有人吹葉子,調七拐八彎,比鬼哭都難聽。梅道然眼潮了,趙荔城鼻酸了。月亮下,青馬叫起來,滿城戰馬對風嘶鳴。
西風裡,魯二啞着嗓子大聲唱道:“太陽起嘞,莊稼黃嘞——”
國破嘞,家亡嘞。
***
第二天一大早,梅道然便要啟程。趙荔城不留他,偕他去孫府外候孫越英上車。
梅道然說:“以後收收脾氣,别叫陛下難做。”
趙荔城道:“不是說還沒登基嗎?”
梅道然轉着笛子,道:“回去就登完了,早晚得改。”
趙荔城沉默一會,“我……記得了。”
梅道然拍拍他肩,剛想說什麼,便聽府内傳來一陣哭号。他心中一緊,忙闖進府去,趙荔城緊随其後。
二人循哭聲跑入一處堂中,一擡頭,正看見孫越英吊在房梁上的臉。嘴唇發青,面色蒼白,顯然斷氣多時。
梅道然沉默片刻,走到堂中,将倒地凳子立在他腳下。
他雙腳依舊懸空,距離凳面足有一尺!
不是自缢!
案上翻着硯台,髒了一疊紙。地上潑了墨,倒着個炭盆……
秋天就要烤火?
梅道然将炭盆一撥,果見幾張紙頁餘燼。他深吸口氣,看着滾落的筆墨,突然身形一動,背上快刀一出,孫越英屍身當即墜地。
女人嚎啕聲裡,他把孫越英衣衫摸了個裡裡外外,終于從袖中捏出個紙團。
梅道然将紙展開,看見幾乎狂舞的行草。
——趙殺我。
他從地上蹲了許久,扶膝立起,回頭盯向趙荔城。
趙荔城被他目光刺得心窩發寒,強作鎮定道:“老梅,你以為是兄弟殺人滅口?”
梅道然歎了口氣。他極少這樣歎氣,這樣歎氣的是李寒。而他如今與李寒的某部分重合,用近乎悲憫、近乎無情的口吻說:“我知道你。但荔城,帥印你暫時不适合掌了。”他又道:“為了大局。”
趙荔城顫聲問道:“藍衣,你看咱是這等人?”
“我做不了主。你熟悉邊防,還是在軍中任職。”梅道然将紙疊好收進懷中,直視他道,“其餘諸事,等候将軍……等候陛下聖明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