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月如銀露,梅道然擡手一比,如同拈一粒彈珠。
趙荔城帳中還是老樣子,倆胡床全作太師椅,破氈皮一鋪就是張床。隻有一人高的羊皮輿圖做的精細,西至齊境,東進大梁腹地,對應着圈點擺放沙盤。
他二人開着帳簾,背着沙盤坐下,積蠟又厚又髒的燭台擱在腳邊。酒剛起出來,梅道然敲着封口黃泥,趙荔城就掏出匕首,慢慢割烤羊的肉。
梅道然倒了碗酒給他,問:“嫂子呢?”
趙荔城道:“這一仗打得慘,我送她回娘家了。”
梅道然自己滿酒,望着酒碗道:“老趙,咱們這些年的兄弟,别叫我揭你的畫皮。”
趙荔城切着羊後腿,一使勁,整條腿旋下來。
皮肉酥爛,香氣騰騰。梅道然先自己喝口酒,道:“領子這麼幹淨,胡子也剛修不久。你他媽轉了娘們性子,還是從外頭養了小嫂子,開始對鏡捯饬尊容了?還娘家,你嶽家早叫齊人占了,狗咬的都是梁人骨頭。”
趙荔城匕首一扔,一拳錘他後心上,陣仗大,也沒使勁,“你小子一來,嘴裡就不放幹淨屁!”
梅道然又問一遍:“嫂子呢?”
趙荔城将匕首撿起來,把羊腿一劈為二,遞了一半給他,“還沒找着。庸峽丢了之後,家裡叫人砸了。前一段隐約有了消息,我怕她哪天突然來了……我樣子要是太狼狽,她要擔心。”
梅道然歎口氣,問:“嫂子來了,要怎麼安置?”
趙荔城放下匕首,“随軍。”
梅道然對他一端酒碗,“大将軍,佩服。違抗軍紀,私藏女人。”
趙荔城哈哈一笑:“老子刺史太守都砍過,軍紀,怕個屁!”
梅道然問:“李渡白的軍紀,你也敢犯?”
趙荔城終于把酒碗端起來。蠟燭使過半截,燈芯短,昏得快。梅道然看着他鬓角,突然想,他今年才三十五,還是三十七?上次見還意氣風發,怎麼轉眼就白了頭?
趙荔城一條漢子,酒碗卻捧不太住,沉默半天才說:“……我對不住将軍,對不住軍師。”
“荔城,咱們兄弟一場,沒有不信你的。但你這兒,總得給個說法。”梅道然終于問,“庸峽之敗,到底是怎麼回事?”
趙荔城捏着酒碗,“老子也不知道!真他媽活見鬼!”
梅道然問:“我聽說事發之時,你在擺宴。”
趙荔城點頭,“當天打退齊軍,又聞将軍臨近登基。我夜裡煮酒宰牛,叫兄弟們一塊高興。”
“相隔千裡,将軍登基之事,你是如何得知?”
“軍師來信。”趙荔城皺眉問,“難不成……信有假?将軍沒能登基?”
梅道然沒答,隻問:“信呢?”
趙荔城有些人氣悶,“他娘的兵荒馬亂,哪個收着這個!”
梅道然沒揪着不放,問道:“是不是場面擺得太大,你掉以輕心了?”
“咱帶了七年的兵,哪能不知道這?”趙荔城咬牙切齒,“我還加倍留意,守城将士專門多加了五十。酒也是薄酒,能醉什麼人?一共煮那一點,隻夠每人分兩碗喝。就是防狗日的偷襲,但凡敢來,老子就叫他有去無回!可誰他媽知道出了這種事!”
“當夜殺的是措手不及。兄弟們正互相敬酒,忽然有那麼一撥瘋了似的拔刀就捅。然後……城門就破了。我們連訊号都沒收到,城門就破了。庸峽你也知道,想要迅速攻破,除了火藥别無他法!”
趙荔城牙咬得硌楞響,“有鬼的還在後頭!老子豈是貪生怕死之人?佯敗埋伏,叫人識破;迂回敵後,也被長蛇陣擺了一道。我無顔對将軍,想自刎謝罪,是魯三春拉住我,死也不能扔下弟兄們死。庸峽丢得不明不白,又連戰連敗,于是我懷疑,軍中出了内鬼。”
梅道然還是道:“魯三春我記得,是條漢子。說他通敵開門,我不很信。”
“老子從沒說過他是叛徒!”趙荔城把碗掼在地上,啪地碎成散屍,“但當夜除了他再沒人進城。城上守衛死得毫無抵抗,明顯是自己人動手。衆軍都在席間,隻有他剛進來。”
“就因為如此揣測?”
“就因為這個就好了!”趙荔城雙手發抖,“第二日退守時斥候來報,城中百姓盡遭屠戮,為首的還聲稱:‘如此賣命,哪有投靠齊人痛快!魯統領有令,平一戶人家,分兩個女人!’滿城百姓無人幸免,他兄弟魯二回去收拾家用,竟活了下來。魯三春就是有一萬張嘴,他也說不清!”
梅道然一時無言,見趙荔城面露痛苦,“老梅,你不知道什麼叫嘩變。老子不宰他,誰他娘都不幹!齊軍就要打到眼前了,他娘的軍心不聚,連雁線都不要了嗎?!”
梅道然說:“所以你枉殺了。”
趙荔城不說話,直着眼睛,看向遠天一滴明月。月光像從他眼中流出來。
過了一會,他吐出口氣:“……是。”
“老魯當夜找我,說将軍,請我吃頓酒吧。沒有好酒,我就把你侄女的花雕起出來,陪他一塊喝了。你知道我問了什麼?我問他:‘為什麼隻有魯二活着?’他看了我好一會,才答道:‘将軍,他命賤,但他命大一回就是錯?因為别人死了,我兄弟就該死?’我知道,我這麼問,叫他傷心了。但我還是得說,我說‘老魯,咱們弟兄這些年,你給我交個底。是你,我今晚一刀捅死,不叫你喂野狗去。’老魯看了我好一會,說:‘将軍,你要我怎麼說?我說不是你會信?’我說:‘我會。’魯三春大笑起來。他笑着喝了碗酒,說:‘将軍,那你就當是我吧。就是我。’我知道不是他了。”
梅道然再要倒酒,酒壇已經空了。
趙荔城靜了會,方道:“我們喝到天亮,天亮前,老魯說:‘将軍,你砍了我吧。我當夜晚歸,罪無可赦。齊軍咬在身後,雁線不能再丢了。’我沒答應,我他娘怎麼能答應?他又道:‘一萬弟兄死得不明不白,将軍還要剩下的一塊陪葬嗎?雁線如失,我們有何面目再見鎮西将軍?将軍為帥為将,行事自當顧全大局!’我無言以對,隻能問:‘你有沒有什麼托付?’他說:‘我爹娘死于齊狗之手,隻剩一個兄弟。我希望将軍能帶着我兄弟,報了我家血海深仇。’他說将軍啊,這顆頭我給你,雁線,你要替我守住。庸峽,你替我們拿回來吧。”
趙荔城道:“我答應了。”
他看着月亮,似看見一輪紅日,“酒吃完,太陽升了,天亮了。老魯被捆起來,笑着對我說:‘将軍,我從來不怨命。可我現在有點怨了。我他娘也想做個地地道道的梁人。’我沒有看他。臨出去他說:‘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我請你親手砍下我的頭,挂我于陣前。我睜着眼,看你守雁線。下輩子,魯三春還給你打頭陣。”
趙荔城仰頭看月亮,突然笑了一下,“狗日的。”
梅道然把自己酒碗遞給他。
等趙荔城喝空酒碗,梅道然語氣有些悠遠:“……魯三春,真是齊人?”
碗底一層薄水光,沉一片金月亮。趙荔城盯着它,喃喃道:“他家在大梁,西夔是他的根。”
“他就是梁人。”
梅道然深吸口氣,問:“衆軍嘩變……究竟到了什麼地步?”
趙荔城苦笑一聲,沒有回答,隻是道:“他們要是藏了孬心,我拼着都砍了,也不會動魯三春一個指頭。可我的兵我清楚,他們是叫人撺掇了。”
“雁線拼死守下,但我乘勝前攻,又像前幾次一樣——齊軍像預判了我的計劃。我就是這麼意識到,内鬼絕對就在身邊。知道詳細軍情的,隻有一個副将鄧玄通一個主簿孫越英。第二天我搜鄧玄通屋子,找着一隻信鴿籠子,把人擒到堂前問,結果他娘的,老子就沒見過這麼會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