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二說不下去,掩面大哭起來。梅道然不說話,一下一下捋着他後脊梁。
過了一陣,魯二嘶聲道:“我爹本來沒有當兵,是跑茶絲買賣的。他往東去的那年,齊賊來了……他去了兩年,回來……我娘大着肚子……我阿婆當時還活着,她不敢尋死……我爹回來,她生下我大哥,想掐死他,但沒狠下心;又想一頭碰死,是我爹勸她說,他們還沒自己的孩子……後來要了我,我爹才參了軍……”
魯二淚流滿面,跪下拉住梅道然,哭道:“統領,天地良心!我大哥從來不把自己當作齊人。他吃的是西塞糧,領的是大梁饷,根也是西夔的根!他戍邊五年,斬殺齊狗無數,因為我爹娘,對他們更是恨之入骨!統領,他冤枉啊,他冤枉啊!趙大将軍不聽陳情,又拿不出确鑿證據,草草殺人,我不服!要說開門,哪個有他自己資敵來得便宜!将軍手令一下,誰敢不從!”
梅道然冷喝一聲:“豈能胡言!”
他那同值張了張嘴,還是道:“統領,您别怨他,這話……不是他說的。”
梅道然看過來。
同值咬咬牙道:“他一開始也敢怒不敢言,可趙大将軍越來越暴躁,殺了魯三春不夠,第二日竟要斬首他自己的副将鄧玄通和主簿孫越英……”
他喃喃着,似乎又回到當日光景。
軍帳裡,副将鄧玄通立在堂下,昂首挺胸,大義凜然。他問:将軍何故殺我?
趙荔城身戴甲胄,坐于帳中,冷笑說:豎子無恥,有臉來問?你他媽豬狗不如,外通齊國,我沒掘你的祖墳,就是顧了昔日同袍情誼!
鄧玄通哈哈笑道:将軍昨日拿賊,今日拿賊,明日若再戰再敗,哪個是賊?
趙荔城冷冷道:不勞挂懷。
鄧玄通眼睛一眯,突然說:将軍,你殺老魯,說他開城資敵。但城門鑰匙可是捏在你手裡!趙賊,鎮西将軍待你如臂如膀,軍師監軍視你如兄如弟!你叛國叛主,就不虧心!
聽到此處,梅道然皺眉道:“他是指,是趙荔城通敵叛國?”
同值看一眼魯二神色,略點一點頭,“大将軍是立審立斬,叫我們都去觀刑。鄧副将此語一出,我們都驚在當場。他高呼道:‘兄弟們,我們這些年仗打得怎麼樣,大家夥心裡有數。要不是主帥失誤,哪會屢戰屢敗,失庸峽退雁線,把家鄉拱手送給齊賊糟蹋!兄弟們,你們睜開眼!你們睜開眼!’大将軍怒火沖天,隻叫推下去。他受死前仍在大笑,說:‘老孫,你多多保重。咱們哥倆泉底下見!’大将軍聞此怒不可遏,竟推開人,親手砍了他的頭。”
梅道然問:“軍中主簿孫越英,也死了?”
魯二這時道:“不曾。通敵之論一出,大将軍多少顧着人言,把他下了獄嚴加審訊,活活打斷了一條腿!但至今沒有問出什麼。”
梅道然聽到這立起身,撣了撣袍子,風塵反撲上眉頭。
他躍上馬背,從腰間拔出一管朱紅竹笛,将酒囊從魯二手中挑回來,道:“牢房帶路。”
***
梅道然在牢門口被攔下。
獄卒道:“想進牢房,要麼是大将軍親來,要麼有大将軍手令。沒有,就到将軍跟前說道說道,什麼人,來幹什麼?”
梅道然打量他,“新來的?”
獄卒一臉不吃這套,“你管我新來舊來,老實交待!”
梅道然解下腰刀給他看,“這裡梅道然,奉鎮西蕭将軍之名,審查西塞軍務。”
“小子,你诓爺爺?梅統領遠在京都,千裡迢迢再跑回這窮山僻壤來?再說,統領手中可是天下第二的玉龍寶刀,一把破銅爛鐵就敢招搖撞騙,真當爺爺是吓大的?”
梅道然看看那把破銅爛鐵,不由歎道:“要鑲金戴玉,還能糊弄糊弄。”
聞他此言,獄卒上來擰他臂膀,口中喝道:“果然是騙開牢門的賊子!”
梅道然聞言一笑,刀往案上一拍,雙手身後一背,上身一矮,兩腿一剪一掃。這一串動作頃刻完成,兩人兩眼一花便倒在地上。
他從牆上摘了串鑰匙,将刀抛給其中一個,笑道:“東邊梅子熟了,叫姓趙的提酒等我。”
***
孫越英比梅道然想象中要再長些年紀。
他當年離開西塞時,壓根不記得哪個主簿姓甚名誰。牢房開一口小窗,陽光陰慘,打在孫越英腫脹青紫的手指上。他看着梅道然,費力笑了笑,兩條長須一吹,似斷了的風筝線。
孫越英笑道:“是天使到了?”
梅道然想,這就是為什麼這個能做主簿,那倆隻能守門子。眼力。口中卻道:“将軍尚未登基,在下不敢稱天使。主簿有話,但與我說。”
孫越英立起來,左腿微跛,啞聲問:“戰況……而今戰況如何?”
“蕭将軍臨近登基,齊使來賀,暫時息戰。齊占庸峽,我軍駐紮雁線,随時可以再打一場。”
聞他此言,孫越英呆愣片刻,木然問道:“我如說我軍之敗,敗在内鬼。天使信嗎?”
梅道然盯着他眼睛,道:“不論我信與否,主簿所言,我俱會一字不漏轉告将軍。”
孫越英手戴枷鎖,雙目凝視他半晌,似雨注泥淖,頃刻便淚水渾濁,撲倒在地道:“趙賊賣國已久,恬為梁人!殘害将士,罪大惡極!望陛下早鋤奸兇,收我邊關,以慰我一萬将士在天之靈!”
梅道然蹲在他面前,伸手要扶,但沒有做聲。
身後投下光來,是獄門再次打開。同時一片人形陰影落在他背上。
梅道然回頭,見趙荔城一手持刀,一手提酒,神色沒有異樣,用久别重逢的口吻道:“你他媽面子大,我親自來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