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秦灼頻繁胸悶,進食減半,以為胃病複發,請醫官鄭永尚診脈。
鄭永尚的手指搭上秦灼脈時,神情驚恐,面色深紫。他看秦灼秦灼看他。鄭永尚嘴唇顫抖,秦灼皺緊眉頭。
鄭永尚本是秦灼之父秦文公的貼身醫官,文公薨後,一直照料秦灼兄妹,醫術精湛,舉世少見。他呼吸逐漸加重時,秦灼一顆心沉沉墜下去。
看鄭永尚的反應,何止不好,簡直噩耗。是瘤子、中毒,還是絕症?死期将近,無法轉圜了嗎?
秦灼問:“究竟怎麼了?”
鄭永尚嘴巴張開,又合上。
秦灼說:“阿翁,我相信你的醫術,我也不懼生死。你直言就是。”
鄭永尚再次替他把脈。結果如出一轍。秦灼原本強勁的脈搏,居然變成一排圓滑的走珠,在他指下骨碌碌來去,滴溜溜遊走。調皮地,像一條鮮活的生命。
鄭永尚胡須被氣息吹成線條,在空中振動不止。他說:“寸、關、尺三部,按之流利,圓滑如滾珠。從脈象看……”
秦灼問:“如何?”
鄭永尚深吸口氣:“是喜脈。”
秦灼從椅中彈起來。
他不可置信,“喜脈?我?”
鄭永尚道:“從脈象看,的确如此。”
秦灼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半晌,哈哈幹笑一聲:“阿翁,你是不是看錯了?你一定看錯了。”
鄭永尚忙要扶他,“大王,若非是臣親手診斷臣也決計不信,但……千真萬确。從脈象看,不到一個月。”
秦灼捶打桌案,叫道:“我是個男人!這他媽怎麼可能!”
桌案哐啷一響,案上茶盞被他手臂帶下去,嘁哩喀喳,碎成一地骨頭渣。院中把守的虎贲軍以為出了什麼事,剛要趕進來,秦灼渾身肌肉鼓動,暴怒般喝道:“全都退下,到院外守去!任何人不許進來!”
這一聲似乎抽幹秦灼全部力氣,他大喘粗氣,慢慢癱軟到椅中,臉埋進兩隻手心。
鄭永尚看着他顫動的脊背,澀聲道:“這些事,本不該臣過問。但幹系重大,臣不得不問大王……上次和蕭将軍的房事,是在什麼時候?”
秦灼的聲音從指縫間擠出來:“……五月初五。”
這似乎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
因為鄭永尚當即渾身一震,不可置信道:“五月初五?大王,你糊塗!”
秦灼艱澀道:“那天……他和我在南秦祭天,我領他去祠廟見了阿耶阿娘。算是拜過天地,又拜高堂,是正正經經的日子。新婚不洞房……不吉利啊!”
鄭永尚緩和一會,問:“他……留了陽.精?”
秦灼喉嚨裡發出一道呻.吟似的低叫,他兩手抱住腦袋,話從牙關裡哆哆嗦嗦擠出來:“阿翁,阿翁我求你,别問我了,你别問我了……”
鄭永尚歎口氣,将秦灼抱在懷裡。他在秦灼隐忍的嗚咽聲中擡頭,看到重重簾幕之後,擺設一座紫檀神龛。
神龛之中,坐一尊紫銅大像。正面是一個男人,臉頰瘦削,身形高長,右手提刀,左手提燈。看不見的背面,是一個女人。她臉如滿月,衣如水波。身無配飾,足無鞋履。
任何一個南秦人都知道,這是他們共同信奉的父母神的造像。
在秦地,晝夜是一雙親密的夫妻。身為父親的光明神和身為母親的暗神一起,創造了南秦的水土風物。據光明傳說,父神在五月初五失去妻子,這一日也就成約定俗成的禁.欲之日。當天敦.倫,罪在渎神。
秦灼手指插進頭發,鼻中噴出股股熱氣,縷縷顫.抖,像五月那個地标一樣崛起的夜晚,他在蕭恒身下發出的喘.息之聲。那樣一場如同白晝的金色狂歡。蕭恒不辭勞苦。他情迷意亂。他對上神龛中那雙巨大眼睛。那眼中射下萬道金光将他貫穿的同時蕭恒的萬道銀光也将他貫穿。他渾身一竦,聲音戛然卡在喉嚨,皈依一樣感動的眼淚從眼角奔流而下。
他聽到自己失去理智,如同祈禱:
如果……
如果我能給你養個小孩……
秦灼捂住臉。
怎麼跟蕭恒講?我和你睡了兩年,叫你幹成個女人了?我他媽給你懷了個……這他媽怎麼張嘴?
如果蕭恒非要這個孩子怎麼辦,如果……蕭恒不要,又怎麼辦?
苦苦掙紮間,大公府收到世家送來的庚帖畫像。皆是二八青春,花容月貌。知書識禮,輝煌門第。這些都不打緊。她們都是女人。
都是請蕭恒過目的,國母人選。
這一巴掌把秦灼徹底打醒了。
他一直一拖再拖地和蕭恒好了這麼久,但他們知道,塵埃落定後,遲早要分開。不說别的,他能為蕭恒空置後宮嗎?蕭恒能這麼為他嗎?他倆真鬧出什麼事,朝廷才是真完了。
是時候和蕭恒分開了。
至于這個孩子,就不跟他講,沒這個必要。
對,沒這個必要。當務之急是趕緊了結這個孽障,趕緊有個了斷。
這念頭猶如鐘聲,從心中一陣響似一陣。秦灼瑟縮一下,兩眼一睜,正對上蕭恒一雙眼睛。
蕭恒的眼睛光明神的眼睛冥冥重合,突然叫他不知道身處何地。這樣對視一會,他聽到蕭恒的歎氣聲。
蕭恒問:“你就是因為這事想和我分嗎?”
秦灼轉過臉,不語。
蕭恒再叫:“少卿。”
秦灼忍不住喊道:“我求求你了蕭将軍,我是個男人。我給你養個孩子,我成了什麼東西?”
蕭恒嘴唇翕動,像要講話,被一陣腳步聲打斷。秦灼見了來人,更要些臉面,自己掀被翻坐起來,叫道:“阿翁。”
鄭永尚蹙眉道:“大王看來是不疼了。”
秦灼忙堆笑:“現在不疼了。阿翁,我怎麼樣?”
“不怎麼樣。”鄭永尚從榻邊坐下,再為他搭脈,問,“除了今日,大王之前是否常覺腹痛?”
“沒有。”秦灼臉還白着,睜眼瞎話。
“諱疾忌醫,是病者大忌。”鄭永尚沉聲道,“大王小時候,臣就告誡過這個道理。”
“……是有一些。”秦灼心虛道,“但這是頭一回見血。”
“一共不到一個月,大王還想見幾回紅?”鄭永尚歎道,“敢問大王,近日是否食過涼物,且動了肝火?”
秦灼隻好說:“阿翁知道我,最耐不了暑氣,一入夏就離不了冰。他那邊又鬧成那樣,我難免焦躁些。”
他見鄭永尚去看蕭恒,忙道:“是我不好,不該動脾氣。”
自始至終,鄭永尚晾着蕭恒,沒有問過、也不打算問他的意見。如今沉吟片刻,對秦灼說:“此子得來不易,個中因緣,臣也說不太清。如今時日尚短,且新見紅,大王如想要棄,臣便趁熱打鐵,煎一副藥來。”
秦灼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他倚枕坐着,微側臉頰。身後一扇竹窗,窗上圖案錯綜,照他一身竹報平安的淺紅花紋。
突然之間,鄭永尚有些恍惚。
秦灼生得像阿娘,眼睛嘴唇幾乎是照着刻下來,但他的骨相拓了他阿耶的模子,有棱有角,又堅又硬。這樣的線條和五官畫在一塊,竟生出一種奇異的美麗,一種超越男女、近乎天工的美。
他不是女相,卻自得妩媚,但那截天成的風流含在眉心,反叫他做定了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