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素好看,不像個将軍。
鄭素手毒,不像個将軍。
話至此處,李寒問蕭恒:将軍知道為什麼嗎?
這是李寒第一次和蕭恒談起青門子弟。一年前,在西塞篝火旁,兩人酒碗一撞,當一聲磕破了口。
蕭恒等他講下去。
李寒又吃了口酒,但嗓子依舊幹澀。他說:“因為鄭涪之八歲那年,親眼看着父親在班師路上,被部下砍了頭。”
***
這并不是鄭素第一次穿喪服。
母親去世時他還不知事,但父親死時他就在當場。葡萄美酒,紅旗畫鼓。刀光劍影,血濺十步。父親臉上的笑意還未褪去,撲哧哐啷,兩聲作響。父親手中酒潑濺。父親頸間血噴射。父親的頭顱,被一條手臂從肩膀上提起來。
這次叛亂,不算成功,不算失敗。叛軍立時伏誅,主将身首異處。
崤北軍的副将拿手比劃:“少将軍那時候就這麼高一點,叫我不要殺,留給他。将軍那把麒麟刀足有三十斤,當鍘刀都夠使,他就拖着那把刀,一點一點磨斷了那畜生的脖子,一聲都沒哭。”
鄭素母死時不知事,父喪時如同被魇,沒掉一滴淚。母親青氏貌美,他随娘,從小俊俏。守孝時有纨绔子來,吹着口哨,要想俏,一身孝。
鄭素沒說話,就在父親靈堂裡活活打沒了那人一口牙,邊打邊數。當他數到第十八時,青不悔到了。
青不悔說:“打得好。”
鄭素看了他一眼,沒叫人,繼續揮拳下去。
青不悔站在一旁,不加阻止。
打畢,他領人登府,将事情原由告知其父母。
回家路上,夜色已深。青不悔當時正年少,拉着鄭素的手,蹲下來,和聲細語:“阿舅很想阿素,阿素男子漢,能不能陪阿舅住一段日子?”
一住就是十年。
喪父之後,鄭素性情大變,暴戾異常。如果沒有青不悔,鄭素就廢了。
他把鄭素從鬼蜮邊上拉回來,教以詩書,誡以禮數。生辰為他祝,建功為他賀,生病也衣不解帶地照料,當然,惹了錯也會動怒。
在青府養大的鄭素沒人敢認,少年人和那隻發瘋小獸截然不同。少年鄭素明亮張揚又規矩知禮,會和士子鬥詩鬥酒,會打馬長安交結朋友。他一個軍中長起來的武将世家,在青不悔手底下,詩作竟被稱為“清新明麗”。這麼說他,還會笑着臉紅。
青不悔成就不了他,但青不悔救了他。
然後,這個被拉回人間的年輕人,在一個豔陽天,看着他舅父的頭顱被人從脖子上提起來。
再次。眼睜睜。
西塞篝火前,李寒手捧酒碗,輕聲說:“鄭涪之幼失怙恃,家師就是他半個父親。元和十四年老師病重,鄭素為請保佑,一步一叩上的白龍山,現在疤還在額頭上。他對誰好就拼了命地好。”
“恨也一樣。”
***
一條手臂嗖地蹿出,捏住李寒頸前握刀的手。李寒感到,那把鋼刀如同銀蛇,被拿七寸,上下撲騰着,甩出滿身泥點子般噼啪亂濺的刀光。一隻手掌一擰,一隻手掌一松,鋼刀哐啷墜地,僵直得像根剝皮木棍。
鄭素的出場是這出戲劇的第一個高亮。太陽如同聚光燈,這一刻把全部熱量投射在他身上。鄭素眉毛糾結,目光如電,遍掃當場,問:“是誰要押青不悔的棺材?”
他又叫一聲:“兄弟們,你們要開我舅舅的棺嗎?那幹脆開我的瓢!”
禁衛叫道:“鄭将軍,咱們萬死也不敢!”
“都把家夥收起來!”
“将軍,軍令如山!”
“我的話不是軍令?”
那禁衛官兵咬牙叫道:“鄭将軍,咱們禁軍十二衛,要是哪一位的長官都這麼發話,豈不是徹底亂套?将軍,您是條真真正正的好漢,咱們佩服你,兄弟們也是沒法子啊!”
又有士兵叫:“将軍,青公的棺材咱們萬不敢動,但李郎……李郎他當年彈劾青公,您已經和他割袍斷義,何不送個人情。我們領了李郎,您領了棺椁,咱們兩廂便宜!”
鄭素的臉,被一股白色的憤怒的火焰點燃。他雙腿一跨,站在李寒跟前,如同一匹高大戰馬,鼻中噴出絲絲冷氣。禁衛面有難色,腳步退縮,手中刀劍卻沒有一刻放下。
一鼓作氣,再三衰竭。夏雁浦叫道:“禁衛聽令,請小鄭将軍下去歇息。李寒蠱惑人心,煽動民衆,将其立刻收押!”
在禁衛浪潮般一擁而上時,人群之中,爆發一聲響亮的尖叫。所有人追尋那聲音的源頭,看到一把刀标在建安侯頸前,那喉頭上下滾動,如同彈珠,在刀面上跳躍不止。
那刀長約三尺,重僅一斤,是普通士兵經常配備、大梁武器庫泛濫成災的家夥。
一把環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