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蕭鶴生是來通知他父親的,他的人生大事由他自己做決定,其他人沒有任何幹涉的權利,他亦不會聽任何人的建議。
提到姜雀,難得讓蕭鶴生在這死氣沉沉的卧室裡心情明媚幾分,“說得多了你大概并不想聽,但我想你應該早就想通了,我的性向确實讓你不快,很大程度是因為有關我的任何事都不在你的預料之中。既然你能請陸明玉回來,說明我的伴侶是男是女你早就不介懷了,所以我才把我和姜雀的事告訴你。他,很好。”
父子倆第一次談心,不再剛硬地彼此碰撞,隻有蕭鶴生一個人在訴說。他說着,他聽着就好,就當他們和解了。
蕭鶴生為人子挑不出錯處,卻也沒什麼溫情,離開前他問出他們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你的身後事,是我來安排,還是你要自己決定?”
床上的人捂着氧氣面罩悶聲唔嗯一聲,這輩子父子間的心有靈犀都留給這聲不成句的語氣詞中,蕭鶴生點點頭,“好,我安排人來跟你商量,一切都按你的意思來。”
蕭衛東已經在人生的終點徘徊,他的人生順風順水,事業得意不缺佳人,唯獨在自己兒子身上栽了跟頭。他的兒子比他優秀、比他有手腕,青出于藍卻不曾認可過他這個父親,他跟兒子較勁了三十年,最終還是輸了。
他們可以像尋常父子相處的機會也在這份較勁中徹底消失。
蕭鶴生沒有任何勝利的愉悅感,他對蕭衛東沒有期望,作為家族的繼承人他是好是壞自己心中早有評判,不需要誰來指引點撥他,無所謂父親對他的挑剔或是滿意。
他已經做了所有他該做的事。
卧室的門掩上,房間内重新陷入一片混沌,醫療儀器偶爾發出聲響,一聲一聲像時鐘倒數。
之後蕭鶴生再沒有與蕭衛東單獨相處過,沒有喜歡的人要陪,他恢複了之前的工作節奏。項目複工有許多細節要抓,他要麼在留宿公司,要麼在公司附近的公寓休息,隻有葬禮流程敲定的那天他短暫回去過一次,蕭衛東看了他幾秒就閉上眼,無所謂他是留是走。
姜度看見蕭鶴生來了又去,躲在走廊末端沒有上前打招呼。在老宅裡住了幾天他已經弄清那個重病的人是蕭鶴生的父親,比起他和哥哥的兄弟情深,這裡的家庭氛圍尤為怪異,蕭鶴生說追求姜雀的事就顯得更奇怪了。
兜兜轉轉姜度又想到哥哥身上,接他回來的蕭鶴生說到做到,每日晨起都有醫生幫他例行檢查身體,不論他去哪或遠或近都有許多人圍繞着他,又不至于讓他感到窒息,某種程度上他擁有了部分自由。
手機是從出租屋裡帶過來的,姜度在手裡攥了許多天,他知道隻要發寥寥幾字就會收到姜雀的電話,但他始終沒有動作。不知道要和哥哥說什麼,不知道哥哥會跟他說什麼。
他隻能被動等待。
遠在歐洲的姜雀對國内的事一無所知,不得不說他是在有意逃避,一旦想起蕭鶴生百般滋味湧上心頭。他想罵蕭鶴生憑什麼把他當成傻子,看他為他擔心和綢缪,細細一想又覺得蕭鶴生這樣并非毫無道理,畢竟他讓他栽了一把,對方欺騙回來也是應當。
理智告訴姜雀他應當大度點,下次見面就告訴蕭鶴生他都知道了,不用再騙他,然後說他們真的兩清了,可以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當個陌生人。
可姜雀還是感到憤怒,他認為蕭鶴生不能這樣對他。
這種情緒其實叫做委屈。
騙取他的信任,在他心中異常可靠的蕭鶴生為什麼會是這樣,還是說一切都是假的,隻有他不小心當真了。
為了不影響電影拍攝,姜雀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事,除非必要,他連聊天軟件也很少打開。
他最近拍攝的電影名叫《青鳥》,故事背景在上個世紀,一名東方的藝術家搭錯郵輪陰差陽錯來的歐洲,他本就孑然一身,索性一邊流浪一邊了解當地的藝術文化。語言不通,異樣的東方面孔,讓他本就不合群的靈魂變得更加孤單,他一路都在交朋友,一路都在分别,自由灑脫好像沒有明天,見過他的人都會被他憂郁又潇灑不羁的矛盾氣質吸引,卻沒有誰能讓他結束流浪生涯。直到他在重病期間畫出那幅傳世名畫,一隻孤傲飛翔的鳥,他本人的生命也随這幅登峰至極的名畫落幕。
電影劇本是編劇在傅昂的授意下寫的,甚至有些是開拍前一個小時才打印出來,每一幕都隻有寥寥幾行描述,讀的人雲裡霧中,隻有傅昂知道自己想拍什麼東西。
這對于演員來說是種考驗,劇本單薄就需要他們自己想方設法撐滿鏡頭的時長,傅昂不喊停,他們就要絞盡腦汁演下去,一場戲拍兩三天成了劇組的常态,所有人苦不堪言。
有一場戲昨天已經拍了一整天,從太陽升起到天色漸暗,傅昂終于勉勉強強點了頭,今天睡醒他就不滿意了,讓妝造師按照上一場給姜雀化妝打扮重新拍。
拍攝地點是這座城市的市中心廣場,人群密集,人們做着各種娛樂活動。噴泉中央是歐式人物雕塑,細密的水柱在空中高高揚起,陽光下閃閃發光,圍在四周的人們閑适而快樂。
姜雀穿着破舊的黑色風衣站在不遠處,氣質沉寂,是世上離群索居的一抹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