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珠進去吃了幾片切好的瓜果,身上依然不斷流薄汗,感覺黏糊糊的,怪難受的。
蓄月忙去打了水,放在屏風後頭給蜜珠去擦身子。
“小姐,習武好吃苦啊,你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小柳兒扒拉在屏風旁邊,很好奇地問蜜珠。
她們家小姐,自幼就是個内斂的性子,就是旁人湊熱鬧一塊兒說笑,在不會湊過去一起的。所以在京城也就隻有一個幼時的手帕交聯系着,旁人都見不到小姐的。
這般深居簡出的人,怎麼會忽然喜歡起習武呢。
那不是糙老爺們幹的事兒嗎?
習武之後,身上汗涔涔的,多難受啊。
小姐這般容貌,合該穿錦衣華服,用最好看的首飾和胭脂,漂漂亮亮的過日子,怎麼能去吃那些個苦呢。
小柳兒一直想不通這一點,但卻不能去做蜜珠的主,就隻能在旁邊心疼地叨叨。
蜜珠簡單擦洗後,換了身幹淨的衣裳,笑道。
“強身健體總是好的,趁着如今有機會,去吃點苦,也不是什麼壞事啊。”
頓了頓,蜜珠又道。
“柳兒,這世道有太多的道理,都是旁人告訴我們什麼允許做,什麼又不允許做。但若是有一日,我不按照旁人的道理去走呢?你覺得會怎麼樣?”
小柳兒的腦袋瓜有些轉不動了,一時間沒聽懂自家小姐在說什麼,隻能眨巴着眼睛,遲疑道。
“會被人笑話和說?”
蜜珠點頭:“自然,這是去做那些世俗禮儀之外的事情,可能要付出的代價。不過我這幾日總是在琢磨,興許是因為我們太弱,才會需要去遵守别人的道理和規矩。倘若我們足夠強,是不是就能成為特例,甚至反過來掌控局面,制定新的規矩?”
小柳兒不敢再接這個話了,她發覺小姐這些日子身上出現的深沉勁兒,又冒了出來,瞧着陌生到像變了個人。
好似小姐的言語帶着什麼危險的力量,再多說下去,就會捅破天,撐破他們住着的房間,帶來什麼未知的影響和變化。
“小姐…你說的我怎麼聽不懂…”她嗫嚅着開口,聲音很小,盯着蜜珠時,也有些顯而易見的慌亂。
見自己的話,好像吓到了小柳兒,蜜珠輕歎一口氣,不再提方才那個話茬。
命運說起來真是玄妙無常,若是前世的小柳兒,已經陪自己吃過苦受過累,就能聽懂這番話,并且也發出同樣的感慨,會知道弱小而受制于人,命運不在自己手裡是怎樣的痛苦。
但眼前這個依然天真單純,尚未經曆過人生苦難的小柳兒,因着未曾觸碰過人間風霜,是以對自己這些話似懂非懂。
可若是能選擇的話,當然是做一個單純的,不用明白人間苦難的人更好,蜜珠忍不住這麼想。
但她不要,上輩子用血淚換來的經曆與人生感慨,已經成了她最大的财富。
傍晚的時候,蜜珠聽到一個消息,爹幫她去尋的教養嬷嬷,大約就在這幾日過來。
她呼了口氣,眉眼有些無奈。
“小姐在為了什麼發愁呀?”小柳兒看出蜜珠的不開心。
“沒什麼。”蜜珠隻沖小柳兒笑了笑,沒說心裡的頹喪。
女子學規矩,學女紅全是理所應當,甚至能讓爹也跟着大力支持,專門請來教養嬷嬷,說出去都理直氣壯。
可習武就成了見不得人,得讓她連同娘一起管着院子避開下人、瞞着爹才能去做的事。
但若換成男子習武,雖說沒有學文那麼受鼓勵,但因着能強身健體,也不至于換來旁人的白眼。
男女一換,做事的阻力就完全相反。
這也是蜜珠真正感慨的地方。
*
晚膳之後,蜜珠在後院遇到了剛從外頭回來的蜜林。
難得在這個點看到對方。
以前這個弟弟,不是逃課,就是從學堂出來了四處溜達,弄到天黑了才不情不願地回來。
然而今日竟然回來如此準時,有些破天荒。
看到蜜珠帶着身後的丫鬟,從花園經過時,蜜林硬着頭皮走了過去。
“…”
站到她跟前後,嘴唇動了動,愣是沒說出什麼話來。
平日裡他搗蛋慣了,就是對着嫡母王氏,也沒有個章法,像個混世魔王,隻在蜜老爺跟前稍微買點兒乖。
是以見到他過來,小柳兒已經擋在了蜜珠身前,不讓蜜林靠近。
“小少爺,你這是幹什麼?”
蜜林昂起腦袋,像是一隻忽然神氣活現起來的大公雞。
“閃開,我和我嫡姐說話,哪有你的份兒。”
那種作為上位者,擺着蜜府少爺的架子,又來了。
這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就連性子沉穩的蓄月,站在蜜珠身後時,都在默默搖頭。
蜜珠沒說話,隻在小柳兒身後淡淡瞥了蜜林一眼。
昨晚那句——隻在女子面前逞威風的話,冷不丁重新閃過腦海。
蜜林這隻方才還神氣活現的大公雞,就跟被人一下掐住了脖子一般,打鳴聲都發不出來了,臉上神情都是一頓。
“…嫡姐…”短暫的卡頓之後,蜜林心不甘情不願地擠出來了兩個字。
但即使這樣,也足夠其他在一旁看着的丫鬟們驚訝了。
小少爺自從來了蜜府以後,整整一年都那副刺頭的樣子,從來不好好和人說話。用膳也自個兒躲在房裡吃,隻要老爺不在府裡,小少爺就跟六親不認一樣,對所有人都頤指氣使,沒個好聲氣。
說句公道話,他們伺候小少爺也算是盡心盡力的,府裡的那些其他主子們,對小少爺當然也是關懷的,可即使這樣,小少爺依然跟喂不熟的白眼狼一般,見誰都那副眼高于頂的模樣。
反正就沒聽他正兒八經喊過蜜珠一聲“嫡姐”。
也是,對嫡母王氏都不敬了,何況對蜜珠蜜雲這樣的平輩呢。
況且小少爺來到府裡之後,應當也曉得老爺在此之前想要男娃幾乎想瘋了,他明白自己的重要性,當然就已先入為主的對兩個姐姐低看幾分。
女流之輩豈能和他這種,被爹千辛萬苦求回來,将來繼承蜜府的人相提并論?
哪怕是兩個姐姐,出了嫁之後,日後也是要仰仗他這個男丁,去當娘家靠山的。
這些道理沒人告訴他,但卻是整個世道都在運轉的一環,蜜林幾乎是無師自通。
如今蜜林這一聲嫡姐喊出來,哪怕聲音有些小,細弱蚊蠅,還是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
小柳兒瞪大了眼睛,蜜林身後的書童尚通也跟着豎起了腦袋,盯着自家少爺的後腦勺,有點懷疑自己是在做夢,甚至還揉了揉眼睛。
比起小柳兒蓄月這些人,尚通的震驚更大。
他是貼身跟在小少爺身邊的人,更加了解蜜林少爺的性子。
蜜林少爺那麼自大狂妄的人,今日竟然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喊大小姐嫡姐。
他甚至擔憂着,蜜林少爺是不是心裡憋着什麼壞,才忽然一改性情?
相比衆人的忐忑與震驚,蜜珠的反應最最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