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夥斥候方探查過明日行軍之地,直到入夜才悄然回來。軍營裡的将士們今日操練已畢,大多已歇息下來,四散去飲食、沐浴。幾個小兵聚在一起,圍着個曾作過秀才的,托他代寫家書回去。
幾個斥候約着去河邊洗浴,阿望急着看家中寄來的信件,便獨自留在帳中。
他略識得幾個字,看得斷斷續續,卻也猜得出信中所寫——
姐姐生了小外甥,是個男孩,母子都好。
都好,都好。
阿望放下心,隻是可惜他不認得小外甥名字的那兩個字。他唯可惜這一件事。
阿望仰躺在草垛上,心裡自戰事起後少有得寬闊暢然起來,便從手邊抓起一片小小的草葉,擱在唇邊吹了起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草葉吹出的樂聲并不比名貴的器樂差,也那般空曠渺遠,在夜色中顯得極為通透幽妙。遠處漸漸響起踏歌之聲,歌唱之人聽上去是個女子。阿望有些驚訝,便放下草葉,坐起身來。
那女子衣着簡單而貴重,樂聲停下也依舊踏着剛才的拍子緩步而來。她身後跟另一個女子,不知怎麼卻穿了一身男裝。
那女子緩步走至他面前。
“你會吹草笛?”那女子頗不客氣地說道,“再吹一首《蒹葭》吧。”
女子看上去與他年紀相仿,滿身的皮肉未受過風霜半點磋磨。阿望不知道這樣的一個女人為何會出現在軍營之中,可所幸《蒹葭》他知道曲調,便點點頭,緩緩吹起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女子輕柔地和着樂聲輕輕哼唱,阿望在她小小的聲音裡難得地覺出甯靜,便将一首《蒹葭》完整地吹了下去。
一曲結束,女子似來了興緻,又道:
“你可會《卷耳》?”
“姑娘要是想聽,不如自己吹。”
阿望有些不耐。
誰知那女子果真一笑,卻從懷裡取出一枚陶埙。陶埙輕小,在她未染的唇邊嗚嗚地響起來,埙聲空茫而甯靜,在慶州寬廣的夜空中幽幽響徹。
“如何?”那女子問。
阿望有些吃驚,坐在草垛上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草也已不知掉到何處去了。他到這時才想起問她,說道:
“姑娘是什麼人?”
女子想想,隻道:“呂宥的親戚。”
呂将軍的親戚,定也是位讀過書的小姐。阿望忽然想起懷裡的信,匆匆取出來,指着其上問她:
“姑娘告訴我,這兩個是什麼字?”
女子隻輕輕掃一眼,便說:
“這兩個字——‘程滿’。”
“原來叫阿滿啊!”阿望欣喜道。
“你的……外甥?”她掃一眼信紙,又道,“你是斥候?那在軍中應當不算危險……興許不久就能回家了。”
阿望奇怪地看她一眼,隻說:“戰場上哪管這些,你未免太單純了些。”
“就像明日——我既探出明日兩軍許要會合至落隼隘,而隻要炸了那關隘,色然兵便再難南下——我已在落隼隘的山石中塞滿黑火,因而明日便一定是由我去炸那隘口——如此,我明日在黑火裡丢了性命也說不定。”
“為何非是你?”
“我探出的路、我選出的計策,到時若因我之故令旁人丢了性命——豈不罪過?”
“打仗本就是這樣的,生死有命、刀劍無眼,”一旁那個男裝女子終于開口,便沖那女子道,“小姐親自來一趟慶州,便都能明白了。”
“我從未想過人命是如此脆弱不堪的東西,”女子緩聲道,“到了命數耗盡之時……許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完。”
她又将陶埙擱在唇邊,輕輕地吹響一支長安小曲。
埙聲渺遠。
*
“色然人夜襲了!色然人夜襲了——”
号角乍響,嘈雜喧鬧之聲令聞凇猛地一驚。她手中陶埙跌落在草垛上,心髒在胸膛裡淩亂跳動,空氣中滿是火把燃燒的火油氣味。
辛晚樓已拔刀護在她身前,聽聞便一點點往響聲傳來之處移動。将士們正紛紛套起甲胄,在火光最盛處集結。
“怎麼了?”聞凇問道,聲音猶帶驚喘。
辛晚樓正要開口回答,一支飛羽箭毫無征兆地朝她眉心襲來。她瞪大雙眼,不知春猛地一挑,将那羽箭一刀斬斷。
她猛地攔住聞凇,朝她高聲喝道:
“有色然人,跟在我身後不要亂動!”
阿滿從草垛上一月而下,匆匆往軍帳處跑去。他在帳篷裡草草捉出盔甲,邊往外跑邊裹在身上。
一出帳門,便見那兩個女子也謹慎跟來,呂宥高喝一聲:
“保護公主!”
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