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知不知道……在我們色然,女子成親時,要在臉上四方繪四個紅點。那便是将在我此後一生中歸于四季的四個太陽……”
她身上已盡是中原衣物,發中也盡是中原飾物。她渾身上下已失了色然人的影子,仿佛一尊瓷塑的漢家貴女,唯獨臉上一抹紅印如同草原上生起的紅日,在瑩潤的薄胎瓷裡透出鮮紅的光亮。
聞淙沒有說話,隻柔情地注視着她,盈盈的笑眼裡盛滿秋水。诃息還想問什麼,聞淙卻已将指尖按在她臉頰兩側,最後又點在額心。
“我去色然接你的路上,就已知道了。”
聞淙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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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在大公主殿裡呆了一夜,喬柯便也在殿外苦守一夜。等到第二日天明,聞淙終于從诃息寝殿出來,看見階下苦等的喬柯,才如夢初醒,問道:
“你昨日有什麼事想對孤說麼?倒是忘了問你。”
喬柯大喜過望,憋了一日的話終于能說出來。
“殿下,襄王府昨天來的消息,說襄王殿下昨日自己回去了。”
“回去了?”聞淙驚訝問,正擡手讓石嬷嬷幫他穿上外裳,“手腳還齊全嗎?綁了他的人沒勒索什麼東西?”
“沒有啊,好端端一個人呢,”喬柯答道,“問他什麼都不說,隻說是自己心煩獨自跑出去散心。可這話……誰會信啊。”
“他如今在哪兒?”
“宮裡,”喬柯又說,“陛下生氣了,罰他在太和殿裡跪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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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還算對這個失而複得的兒子存些情分,隻讓他跪在太和殿内,而未讓他跪在外頭的冰天雪地裡。
太和殿裡鋪了地龍,堂裡雖不算暖和,但至少不冷。沈羨亭衣衫單薄,大有請罪之态,已在此跪了一日一夜了。
他的思緒都已飄出頭腦、抓不回來了。
高吟吟獲罪,而她是翦水花案唯一的線索了。沈羨亭同辛晚樓商議,他們必須在高吟吟被處死之前盡可能撬開她的金口。
歸隐山林終究隻是一場幻夢。
沈羨亭又回了宮裡,隻為離高吟吟的舊事近些。他将陛下的懲罰視為必經的道路,便也不覺委屈。隻是身上冷,雙腿已失了知覺。
他歪垂腦袋,任由思緒與感知如柳絮般飛走,隻心甘情願地忍受一切。
“聞泠。”
沈羨亭怔忡許久,并未聽見來人的腳步聲,直到這時才意識到這人是在叫自己。他空茫地仰起頭,目光緩緩地移上去,先看見那人腳上的蟒皮靴、腰間的瑪瑙串,又看見他衣上的麒麟紋,最後是他菩薩般溫潤的眼。
到了此時,聞淙依舊眉眼和善,連憤怒都顯得如同微微生嗔。
沈羨亭想跪他,忽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跪了一個日夜了,便隻俯下身,叩個頭。
“參見太子殿下。”
他叩得毫無敬意,佝偻的脊背如同挖苦,說出的話語似是嘲諷。聞淙本應被人跪慣了,可卻向來不喜歡沈羨亭跪他——他一看到他如此,心頭每每生出無名火。他本是這世上最好脾氣的人。
聞淙手中提着一杆竹條,拖在地上簌簌生響。他冷聲道:
“皇宮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嗎?聞泠,你真當孤不會罰你?”
“我怎麼敢……”
沈羨亭冷笑一聲。
聞淙心頭火起,立時抄起竹條,猛地甩在沈羨亭背上。喬柯尚不及阻攔,那竹條便已落下去,聽上去便是皮肉盡綻。
沈羨亭是個硬骨頭,一聲不吭地生生挨下,而那沉默的對抗令人更加惱怒。聞淙卻仍舊存了理智,隻一下便收了手,道:
“真是孤往日嬌縱了你,才讓你活成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沈羨亭依舊俯首叩在地上,一動不動。他背上滲出淡淡血色,聞淙看後目光一沉,登時将竹條丢在地上。
“孤賞你這一下,隻盼你悔改。莫讓父皇如此重病之下為你憂心。此違人臣之道,亦違人子之道。”
沈羨亭無聲地冷笑一下,心裡覺得滑稽,卻隻沖他道:
“太子殿下乃是人臣、人子之表率。”
聞淙眉頭緊鎖。
“孤看你仍未長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