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長在火餘宮的前十年人生于她來說已成焦土,遺物唯獨剩下一個安長思。
長思哥哥是天底下頂聰明的人。他給她的一切,不夠消弭她的恨,卻恰好足夠換來她的不忍。
辛世平從蜀地的一場天災中将他帶回火餘宮,卻多疑于他的天資,平白空耗他奇絕的根骨。安長思未習過一天武藝,過人的天資成了傷仲永的往事,自此消散于日月的流轉裡。
救他性命的恩人卻也是毀他前途的元兇,辛世平隻丢給他一個連他自己都嫌惡的女兒,讓他們二人成了火餘宮内最人人喊打的一對兒災星。
日月苦長。
安長思讀過書、考過秀才,他蹲在火餘的沙土地上,用竹枝教辛晚樓寫字。
晚樓剛六歲,是他安長思一點一點養大的。宮主将她交給他時,隻說别養死了,趙夫人會傷心。可當安長思抱着那小小的幼童、為喂她吃一口米粥而發愁時,他才覺得養活孩子原是千難萬難。
所幸他養活了、養大了,那孩子稻子般長起來,可宮主卻不曾高看他一眼。
直到此時,他才恍惚想到,或許宮主本就是不願留下那個孩子的。
他對她的餘情全仰仗生她的趙夫人,趙夫人不願她死,可卻又難以忘卻生産時瀕死的憂怖,安長思因此被迫撫養了她。
趙夫人連看她一眼都不敢,自生産後便鮮少離開住處,但凡出行都乘一紫色帷幔覆蓋下的轎子。晚樓自生下來就未見過母親,她幼時把轎子認成母親,大一些後便總想偷偷看她一眼。
前些日子她悄悄藏在轎子之中睡了一夜,第二日趙夫人出行乘轎,被她吓得魂飛魄散。可晚樓也由此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
那是個長得同自己很像的、美麗的女人,有一雙溫柔似水的眼,琥珀色。
安長思當天就打了她。
晚樓這些日子都不願理他,耳朵上的傷總隐隐作痛。安長思有些後悔,覺得自己罰得太重,可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為何總在晚樓面前面目可憎?
晚樓被他抓來學寫字,他将她抱在懷裡,攥着她的手、拿着竹枝。
晚樓不反抗也不配合,在他懷裡蹲着不動,肢體僵硬得像一隻泥偶。
“你怕什麼呢?”他問,“我平日對你不好嗎?”
晚樓摸摸耳朵,不說話。
“是我把你養到這麼大的,”安長思又說,“他們都不要你,隻有我要你。”
此話說的不假,本就是他将晚樓要過來的。他本以為替宮主撫養這個孩子,便能換來他的青眼。他隻是想錯了。
“我六歲就開蒙了,你如今也到了年紀。該識的字我都會教你,定不讓你比其他人差。”
晚樓還是不說話,安長思攥着她的手在沙地上一筆一劃地寫着。
“昨天是我不對,”他緩聲道,“我脾氣太急,不該打你。可也隻是想讓你長記性。”
“趙夫人既然怕你,你就不要去找她了。哪怕她是你娘親,你也不要再去。”
說着,他不由自主,便握着辛晚樓的手寫下“娘親”兩字。
“認識嗎?這是什麼字?”
晚樓搖頭。
他沖晚樓一笑,從懷裡掏出他偷來的橘子。安長思将綠色的橘皮撕開,輕輕将橘瓣塞入她口中。
“這是趙夫人院中的橘樹結的,她讓我拿來送給你……祝賀你今日開蒙。”
他寬大的衣袖垂下,堆積在手肘處,恰好露出其下幾道紅腫的鞭傷。
他目光閃爍地将袖子拉下去,晚樓卻忽然擡手,一把按住。
“你挨打了。”
晚樓眼中一亮,訝異地看着他。安長思從她手裡扯出袖子,遮住那傷痕,再若無其事地一揉她的發頂。
“什麼事都瞞不住你——好吧,這橘子是我偷的。不過确實是你娘親親手種的。”
他笑着問:
“甜嗎?”
“甜。”
“那我對你好嗎?”
她猶豫一瞬,安長思便一直柔和地沖她微笑。晚樓看着他,怯怯道:
“好。”
安長思很是欣慰,将她抱在自己膝上坐着。他沒再管地上的字,竹枝丢在一旁,又給她剝一塊兒橘子吃。晚樓從他手裡将一整個橘子搶出來,自己拿在手裡。
“那是什麼字?”她問。
安長思想了想,說道:“就是……這世上同你這樣的小孩最親的人、陪着小孩兒長大的人……教導他們的人。”
晚樓剛将最後一瓣橘子塞入口中,聽了此話又點點頭。她吞下橘子,從他膝上跳下來,蹲在地上拿手指道:
“那我知道了。”
她一字一頓地說道:
“這個是‘長’……這個是‘思’。”
說完,她仰頭看着他,神情淡然,手裡還攥半張青綠的橘皮。
安長思起初未聽明白,許久想明,捧腹大笑。
“我可是個男人啊,怎麼能當你娘親?”
辛晚樓那時把“娘親”當作“長思”,便也将他當作全部的倚靠。如今卻不會了。
她已不必藏身于他的羽翼之下、一葉障目地報答他淺薄的善意。他的半點真心早從她手裡換了哥舒岚刀下的一條命,也很值得了。
辛晚樓托腮看着月亮,看它被天邊雲霧漸漸遮擋。風雪漸盛,迷入眼中的雪花融化成冰涼的水意。她歎息一聲,和衣起身,轉身走入雪夜裡那無邊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