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休那日去的晚了,隻替許少央挨了六刀,她背上縱橫的傷口着了水,縱使不傷性命,也怕要留下疤痕。
解休已窮盡自己畢生所學去替她診治,羊腸線又輕又密地縫在傷口處,想盡力讓那傷口小一些。
許少央是個白兔子一般的俊俏姑娘,身上留這麼些疤痕,就如将一圓潤光潔的白瓷瓶磕在粗糙的石粒之上,裂痕遍布,再圓不上了。
“沒事的。”許少央倒是欣然接受,可解休哭得眼皮發腫。她心裡不悔,手心在解休肩上輕輕安撫。
疤痕不會給她帶來什麼,她仍同原先一般柔和而堅韌。她仍是她,疤痕不會毀了她。
解休太傻,他隻是愧疚。
他确實愧疚。
毓靈真人常說,少央羞澀膽怯而有大勇,解休聰穎卻膽量不足。他身上的商賈氣太重,精明能言而趨利避害。如他這般的人是拿不了劍的,劍指不公、劍心不懲。
他無劍心,卻有仁心,因而隻修岐黃一道;羨亭仁心有瑕、劍心過堅,隻怕落得個以卵擊石、玉石俱焚。
唯獨少央,有劍心而有仁心,乃毓靈真人之傳承,有望成剛柔并濟的世之真俠。
師姐的劍心令她有夜闖玄機殿的大勇,師姐的仁心原諒了同門手中染血的曠野螢。解休自己呢,他有什麼?
他太懦弱,哪怕邝螢陰鸷如此,他仍心安地藏身在他帶着毒刺的羽翼之下,閉目塞耳地挨着日子。
許少央毫無血色,卻依舊挂着明媚笑意。她擡手抹去解休歉疚的眼淚,歎道:
“你呀……有什麼好哭的?我行于世,諸事随心。苦果善果我自己吞下,萬事都自由心證。”
“我不悔,你又歉疚什麼?”
她攥住解休的手,指尖微涼。
“隻一件事,你得幫我。”
“什麼?”解休問道。
許少央示意他湊近自己,在他耳畔溫柔地輕聲說道:
“隻盼你能讓我的傷早點好。邝螢……我要盡早殺了他。”
*
月明星稀。
莊青木守在玄機殿偏殿門口,懷裡抱着劍,一刻也不敢懈怠。
前些日子他被少央師姐打暈,讓她扮作自己混了進去,樓主因而發了很大的火,師姐也因此受了罰。青木是再不敢出什麼岔子了,哪怕困得眼皮打架他依舊強撐着守在門外。
連日的雨水讓時令迅速進入秋季,今夜也冷,莊青木依舊穿得很少。涼意能讓人清醒,他隻能這麼做了。
屋裡那人他不認識,可關于那人的流言卻甚嚣塵上,漸漸傳入了他的耳中。有人說他是八年前戕害同門的沈羨亭,這人在棄月樓是鼎鼎大名的,縱使青木年紀再小也多少聽過他的名字。
戕害同門麼?莊青木看不出。那人并沒有流言裡那般殘暴陰鸷,甚至還是個相當和善風趣的人。先前他還說得了話的時候,青木每次進去看他,他都要同他說上兩句話。
青木起初因那些往事怕他,總是丢一盞水在桌上,頭都不擡地拔腿便走。沈羨亭有一日忽然與他搭話,笑道:
“小師弟是八字太弱,怕招上東西嗎?放心——青天白日撞不了鬼。”
他的嗓音也是輕冽如水的,語意有些輕佻。莊青木真是把他當鬼的,可這一句話卻讓他平添幾分活氣。
他第一次擡頭看他,發覺他眉眼也柔和,神情有些暗暗的狡黠,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青面獠牙,一時間恐懼頓消。
莊青木被他說得有些羞怯,一時又惱了。便罵道:
“你都做階下囚了還沒正形,笑笑笑……真是一點覺悟都沒有!”
沈羨亭又笑,說他小小年紀就故作老成,笑得手腕上的鐵鍊叮當作響。
可那都是前些日子了,樓主與他有仇,凡來偏殿無一日不羞辱折磨,連日的陰雨也傷了身子。他近日總咳血,已好幾日不說話了。
少央師姐夜闖玄機殿那天給他喂了一粒藥,狀況多少好了一點。可他身體好受一些、咳血少了,可青木卻覺得他身上的生氣漸漸流失了。
他不清楚他是否知道少央師姐被罰的事,他們都瞞着,可他卻顯而易見地空耗了下去。
今日終于雨停,莊青木想着天氣多少能回暖一點,偏殿裡困着那人也能好受些。可事情卻并非如他所想,他正在門外犯困,屋裡卻忽然傳出他幾日未聽見的動靜。
沈羨亭咳得厲害,像是要把肺也咳出來一樣,總也停不住。
莊青木吓得瞬時清醒,轉頭撞入偏殿之中。沈羨亭少見地起身,跪坐于地,雙手捂口,指縫裡透出血色。
“你——你還好吧?”莊青木飛身過去,跪在他身旁。他剛扶上沈羨亭搖搖欲墜的身體,他卻忽然彎着身子,嘔出一大口血,盡數落在青木身上。
“這……”莊青木雙目圓睜,視線緩緩掃過自己半身的血迹。随即他手臂一沉,沈羨亭重重倒在他臂彎裡。
他忽然一哂,連那個幾日未見的笑都了無生氣。沈羨亭的笑容依舊輕佻而狡黠,他緩聲道:
“小師弟,弄髒了你的衣裳……還勞你自己洗一洗了……”
“還管什麼衣裳……”莊青木毫不在意地用空出的一隻手抹去他下巴上的血迹,卻好像越抹越糟了。
“别急……我隻是要死了,又不是什麼大事……”
沈羨亭笑着掰過他的手,莊青木幾乎以為他是瘋了,不然怎麼能說出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