诃息終究沒聽到他說謝謝,那人忽然就像死了一樣,這麼搖晃都不做聲了。她頗有些遺憾,把那人丢回枕上,沖身旁的赫舒用色然話道:
“殿下今日跪完了嗎?”
“還沒呢,”赫舒的眼睛像長在那人身上一樣,又伸出手指輕輕地戳他臉頰,“今日跪暈了一個時辰,剛醒,還得補上。”
诃息蹙起眉頭,怒道:
“叫他别跪了!又沒人看着他,他不跪也不會有人發現——他怎麼那麼怕自己阿多?中原的皇帝就那麼兇嗎?”
“他真讓我瞧不起——嬌氣,又懦弱!”诃息嘴上罵得兇,人卻關切地跑出門去。赫舒歎口氣,意味深長地笑起來,一溜煙跟上去了。
*
沈羨亭再睜開眼的時候,屋裡已點起了燈。他攢了一點力氣,艱難地撐着床榻坐起身——
“你做什麼?”
沈羨亭霎時僵住,渾身血液凍住一般。
“你去扶他……”
“殿下,那您——”
“我沒事……”聞淙将手臂從喬柯手中拿出來,撐着一旁的桌角搖搖晃晃地站住。喬柯無奈地松開手,可他卻忽然向前撲下去,險些跪倒在地。
喬柯慌忙拉住,急道:
“殿下您逞什麼強啊!”
沈羨亭垂頭,死死盯着自己被子上的一朵繡花,感覺自己床鋪一側忽而下陷。那人身上淡淡的白檀香萦繞在他周身,他離他很近。
喬柯很快扶住他,想推他躺下。沈羨亭不知道從哪兒生出的力氣,怔怔地瑟縮一下,又将他的手推出去。
“你——”
“别動他了,”聞淙和聲勸道,“别碰他。”
喬柯委屈而啞火地松開手。
“阿泠……”聞淙的聲線發虛,喘得厲害,一動又輕輕地咳嗽起來,“咳咳……唉,我倒是比你更狼狽了。”
他輕輕地笑起來,随即搭上沈羨亭的肩膀。
沈羨亭瑟縮一下,緩慢而堅決地躲開。他忍着緊緊抱住自己的念頭,冷聲道:
“太子認錯人了……”
聞淙愣住。
“你抖什麼?”他無奈地問道,卻順從地收回手,“你冷?還是怕我?”
“冷……”沈羨亭不算撒謊,他确實覺得冷,“我冷……”
“那裹上被子,現在躺下。”聞淙的語氣裡帶上一點不容置疑的語氣,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見。他終于擡頭看向他,神情警惕得像一隻受驚的鹿。
“我不敢碰你,你自己來。”聞淙無奈道。
他臉色慘白,甚至比沈羨亭更白;發絲被冷汗浸得愈發黑沉,淩亂地粘在臉上;下唇盡是被自己咬破凝結出的血痂。聞淙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他從未狼狽成這個樣子。
太子假稱去西北監軍,卻帶着色然大公主悄然回京。陛下震怒,廢他宮中太子三師、罰禁足半年,每日受鞭笞之責、再于東宮之内跪足三個時辰——以懲他先斬後奏之罪。
至于那位色然大公主,既已回京,即便陛下再不樂意,也隻能松口讓她作太子良娣,待太子禁足令解後成婚。
陛下還是疼愛這唯一的兒子,從頭到尾硬是一字未提欺君之罪——否則這哪是他受些皮肉之苦便能解決的事情。
禍福相依。
沈羨亭不動,隻道:
“太子認錯人了……”
聞淙歎息:
“孤命你躺下,你聽懂了嗎?”
他很少用如此冷酷的語氣講話,連喬柯都吓了一跳。沈羨亭卻固執不動,瞪大雙眼與他僵持。
“你為什麼逼我……”
聞淙蹙眉,疑惑道:
“孤逼你什麼了——逼你躺下?”咬破的唇角又冒出血珠,他幾不可查地舔一下,“你看看你現在是個什麼樣子!犟什麼?找死嗎?”
喬柯吓了一跳,聞淙卻不管不顧地發洩道:
“你知不知道我回到慶州時你是個什麼樣子?你快死了!是譚大小姐求我救你一命、把你帶回長安!聽你醒了,我滿身是血地在這兒等了你半個時辰——你醒來就跟我吵?你能不能愛惜點兒我?我欠你的?”
他講的太快,不知眼前那個發怔的人聽懂了多少。
沈羨亭平靜地望着他,連眨眼都不曾有,靈魂出竅一般。半晌,才緩緩說:
“我怎麼敢……”
“什麼?”
“我怎麼敢留在東宮呢……我怎麼敢……坐着跟殿下說話……我怎麼敢……”
他明知道聞淙會生氣。
聞淙不曾與他結怨,甚至待他好極,可他仍是不管不顧地想激怒他。
他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傻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瘋了一樣地想将另一個人也逼成瘋子。
“殿下認錯人了……我受不得殿下的好意……我本來就是該死的——”
聞淙沒有回答,隻是臉色一點點陰沉下來。他不做聲,沈羨亭心裡便越來越慌、說出來的話越來越不成樣子:
“你逼我做什麼呢?你多管什麼閑事——你為什麼管我的事?你跟譚韫良——為什麼管我的事——”
“叫大夫來——”聞淙神色嚴肅,臉卻煞白,沉聲對喬柯道。
聽了“大夫”兩個字,沈羨亭忽然便崩潰一般尖叫起來,捂着臉罵道:
“聞淙——該死該死該死!你們都該死——所有人!為什麼逼我……你們都要逼死我——”
喬柯臉上似有怒意,氣憤道:“殿下,他——”
聞淙卻已消氣,柔和地拽住他,安撫道:“沒事,他生病了而已……你去找大夫。”
喬柯隻能點頭。直到他沖出舞雩殿時,耳畔還不斷傳來那人無助而凄慘的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