诃息第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隻覺得他與自己見過的色然男子都不一樣。
蒼白、安靜,脆弱得像江上的薄冰,漂亮得像姑娘。
若說真的像誰,也就隻剩身邊那位大靖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也是頂漂亮的人,但他養尊處優的豐潤的□□裹着細長而堅韌的骨節,一眼看上去就如同畫卷上的菩薩。而面前那人像個蒼白的小鬼。
她從未見過太子驚慌成這個樣子,他緊緊将那人抱在懷中,可那人卻如一攤軟水一般從他懷中滑走。
車隊還未在尋香山莊稍作休整,便連夜往長安去了。迎親的馬車僅有那麼一輛,落魄得有些可憐。大阏氏急着嫁她出去,哪怕看出這位大靖太子連和親的文書都沒有仍将她丢給了他去。
她本想着唯一的一輛馬車裝不下三個人,可那人卻緊緊蜷在馬車的一個角落,隻占了那麼一小點的地方。
像是感覺到周遭的環境忽然變化,那個人即使緊閉雙眼依舊抖個不停。太子溫和地跪坐在他身旁,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膀,告訴他不要怕,馬上就能回家去了。
太子的溫和不知是否安慰了那個人,可不可否認的,那安慰了遠嫁異國的诃息。她對太子的印象隻在那時的戰場上,她與太子打了平手。兩軍對壘時,他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
他是個溫和的人,如同冬日草原上升出的太陽。他是個诃息從未見過的、讓她意想不到的人。
诃息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為什麼太子對他這樣好。那個人漸漸睡熟了,太子仍舊溫吞地同他說着話,話裡說的都是一些細碎的瑣事——
今晚漫天晚霞,明日天氣一定很好;色然還在下雪,而長安的石榴花很快就要開了;還有啊,小白長得真是很漂亮……
诃息聽了很久,太子柔和而低啞的聲音讓她隐含憂患的一顆心也平靜下來。馬車搖晃向前,她發辮上綴着的金珠瑪瑙随着馬兒的步伐輕撞出聲……她不由也有些困了,便将發辮握在手裡,将那碰撞之聲也抓在手心。
“他是誰?”
聞淙擡起頭,靜靜地看向一旁滿頭珠玉的異族女子。她年紀還小,容貌與骨骼卻已長得成熟堅韌,如同戈壁上獨當一面的雛鷹。
“他,是誰?”诃息又問。
她以為是自己不算順暢的漢話讓他沒聽明白,于是指着角落處蜷縮着的那個人,又問了一遍。
“我弟弟,”聞淙輕聲回答,語氣輕的如同自言自語,“他叫阿泠。”
诃息很順暢地接受了眼前的一切。她點點頭,指着他又問:
“‘阿泠’,是什麼意思?”
“什麼?”
“‘泠’,”诃息重複道,“我不認識這個字。”
聞淙看着她棕黃色的眼睛不說話,诃息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眨眨眼,歪過腦袋。聞淙忽而輕輕笑起來,小聲道:
“就是水聲。”
“那你的名字呢?‘淙’?”
“也是水聲。”
“都是水聲……”诃息思索着,緩聲道,“你們的阿多在偷懶呢。”
*
一室暖香。
“你醒啦?”
眼前朦朦胧胧透出一點斑駁而濃烈的色塊,沈羨亭眯着眼睛看了許久,才終于看清眼前那人。
那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姑娘,臉盤圓潤、膚色比中原女子更深,瞧上去如同一頭健壯而喜悅的小牛犢。
那女孩的漢話摻着重重的鼻音,結結巴巴,聲音也像一頭小牛。
沈羨亭眨眨眼,張口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他動動指尖,勾住那女孩收緊的袖口,那女孩直接将他的手指抓在手裡。
“真漂亮……”她笑嘻嘻的,眼神如同看一塊兒有趣的小石頭、或是看一隻俊俏的小羊,“你第一次理人,我去告訴居次——”
居次?
他想問問誰是居次、什麼是居次,這裡又是哪兒。可那小姑娘卻已經丢下他的手,一蹦一跳地沖出房間去了。
沈羨亭隻能等。
不知等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忽然嗆咳起來。一咳口中就是血腥味,不知是怎麼了。這時那姑娘卻又跑了回來,問道:
“喝水?”
她拿一個羊皮水壺過來,二話不說便稍顯粗魯地給沈羨亭灌下去。那水是冷水,有種生水的味道。
“咳……咳咳……”
“赫舒!”一個稍年長些的女子喝止她,口中吐出幾句沈羨亭聽不懂的色然話。那名叫赫舒的姑娘有些委屈,極輕地頂了幾句嘴,又湊上來說:
“你們中原人為什麼喝煮開的水?喝起來明明都一樣。”
說着,她又忍不住摸摸沈羨亭的臉頰,道:
“真漂亮。”
她一下又歡喜起來。
那位居次走到沈羨亭身邊,彎腰細細地打量他,也像看一塊松石上的紋路一般。她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老鷹一樣。
居次随意地就地而坐,也不管地上是否有塵土。她的漢話說的比赫舒好,口音輕了不少,道:
“我是诃息。”
诃息?诃息……
诃息……
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可沈羨亭一點都想不起來在何處聽過。他喝過了水,又想睡了,可诃息卻重重地拍他一下,掰過他的腦袋看着自己。
“你,是殿下的弟弟。你是六殿下。”
她的話從沈羨亭的耳朵裡鑽進去,可他一點都抓不住她話的意思。
“殿下被打了,我照顧你。”
沈羨亭沒聽明白,又垂下眼。
诃息心裡很是不爽,她重重地搖他兩下,逼他睜大眼睛。她捧着他的腦袋,認真道:
“說謝謝。”
沈羨亭眨眨眼。
“說。”
眼前那人艱難地聽明白,積攢最後一點力氣,在意識的邊緣艱難道:
“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