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淇就躲在廚房的空水缸裡，身上是平日裡常穿的最普通的麻布衣裳。她緊緊縮成一團，吓得渾身顫抖。屋外刀光劍影，呼喊和哭叫聲溢滿整個夜空。她方才鼓起勇氣擡起水缸的蓋子往外望了一眼，剛剛探出一雙眼睛，就看見那被火光映亮的薄薄窗紙上被人甩上了一串血珠。
她突受驚吓，險些驚叫出聲，而窗紙忽而自外破開，三支羽箭從外接連射入。衛淇慌忙蹲下，羽箭擦着頭頂飛過，一支紮在牆上，兩支落在牆角。
她再也不敢探頭去看了。衛淇緊緊抱住自己，蹲在水缸裡捂住嘴巴無聲地哭了起來。
那個黑衣服的女人是誰？那人用刀威脅她，可卻又輕而易舉将她放過。她為何要問雲千重，她要殺了他嗎？那女人讓她躲起來，半晌便有一群人沖進雲水間械鬥……
這些人想滅了雲水間，可那女人呢？她像是隻想殺了雲千重……
衛淇心裡怕極了，吓得連渾身的骨骼都顫抖着敲擊在一處。她隻能去想些别的東西，想想洪水還沒到來的時候，想想她還沒來雲水間的時候。
水缸，她想到。
她家的黃狗生了小崽子，總共四隻，每一隻都與它一樣渾身金黃。有一隻最調皮健壯的小黃狗，剛剛一個月大就能用後腳站起來、兩隻前腳抱在身前對她作揖了。
全家人都最喜歡那隻小狗，每個人都給那隻小狗取了一個名字。因此，一直到小狗長到三個月，它仍舊叫“小黃狗”，并且可能一輩子都要叫“小黃狗”了。
小黃狗在家裡從來都無人限制，成日裡四處亂跑、登高爬低，像個小孩一樣精力無限。可有一天，小黃狗獨自去玩兒，玩兒了一天卻再沒回來。等衛淇再找到它的時候，它已經在水缸裡溺死了。
溺死了，不光那隻小狗，她全家人都是溺死的。
這回憶也不是什麼幸福喜悅的故事。衛淇有些後悔，她仍舊怕得要命。
不知在這水缸裡躲了多久，屋外打殺之聲漸漸停息。衛淇不敢去想，到底是那些人已經走了，還是雲水間的人已經死絕。
她仍舊藏在水缸裡。
＊
安長思的衣擺處沾了星星點點的血迹，是方才走路時濺上的。他今日穿了一件白衣裳，如同戴孝，那一點血珠子似雪地裡開出的一支紅梅，除此外他的衣物還是幹淨得一塵不染。
他低頭看着那一點血迹，看得出了神，不知在想些什麼。他背手站在階上，身後是複火派信徒和在睡夢中被生擒的雲水間弟子。明明整個世界已亂作一團，可他眼裡卻仿佛隻有那一點點的血迹。他盯着那團東西，一言不發。
秋倚鳴看着他的背影，輕聲道：“首領，咱們是否要去接應……”
安長思擡手打斷，道：“等着。”
“這……”秋倚鳴不明所以，又回身在階下站好，“是，屬下遵令。”
雲千重樓内就那樣亂作一團，有些人在哭泣，有些人在掙紮。那些為了活命而被擄來做奴隸的女子抱在一處，她們聚在雲千重一角，如同市集裡一籠任人宰割的兔子，嗚咽不停。
秋倚鳴心裡并不好受，那些女子讓她那顆幾乎要放棄感情的心髒感到酸痛。然而她和那些女子并無分别，生死都掌控于人。她實在無法，隻低下頭，掩耳盜鈴般不再去看。
恰在此時，她身側急匆匆走過一個黑衣的俊秀青年，那青年眉目似個柔弱書生，腰間卻配一把滴答淌血的劍，袖口以紅色絲線繡了芝蘭火樹紋。那青年繞過秋倚鳴，單膝跪于安長思身後，道：
“安首領，雲水間金庫的鑰匙已經搜出來了，”他頓一下，語意感慨，“那真是……富可敵國。”
在場的複火派弟子全都眼前一亮，唯獨他們的安首領仍舊神情淡然。他仍未轉身，隻對那青年道：
“元翊。”
“是——”
“把鑰匙交給倚鳴。”
青年一頓，有些訝異地看秋倚鳴一眼。秋倚鳴也吓了一跳，不知安長思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東西交給自己保管。她頗為心虛地看着元翊，心裡不安。
“……是，首領。”
元翊起身，将鑰匙放入秋倚鳴手中。秋倚鳴心虛接過，心裡惴惴不安——這鑰匙簡直燙手，放在懷裡怕掉了，挂在腰間又怕丢了。若不是嫌髒，她真想将那鑰匙含在嘴裡。
變故就在此刻而生，階下忽然有一雲水間的弟子大聲喝道：“複火派宵小，也就隻會偷襲這等下三濫手段——”
一語而出，又一人罵道：“真是流氓之輩——”
元翊年少輕狂、火氣正旺。一聽複火派受人指責，登時拔劍指道：“風水輪流轉，死到臨頭還自诩名門正派，不知你雲水間是目中無人還是愚蠢蒙昧！”
一個年紀稍大的男子方被身旁複火派之人按倒在地，此時正在掙紮。那人似乎是雲水間大弟子。聽聞此話，他不屑喝道：
“以為滅了雲水間，江湖便會高看複火派一眼了嗎？這種手段也隻會讓人不齒——安長思，門主不滅，雲水間不滅——”
“啪——”
天光頓入。
雲千重的大門登時被人從外踢開，樓外清晨的霞光霎時闖入。隻聽“彭”的一聲，圓滾一物被人重重丢在地上，漢白玉磚石之上留下一串猩紅的可怖痕迹。
晨光熹微，門口一着藍色輕紗的女子，金珠覆面，逆光而立。
“安長思，”女子冷聲道，“雲千重的腦袋，我送給你。”
一時間，滿室皆驚。
階前那人終于轉身，沖那女子抿唇一笑，他一言未發，隻撩起衣擺，緩慢地朝她跪了下去。
此舉一出，秋倚鳴與元翊也跟着跪下。隻聽“呼啦”一聲響，樓内複火派衆人齊整地跪作一片，盡數朝向那蒙面女子。
辛晚樓心裡不悅，隐隐生出惱火。她并未說話，隻上前揀起雲千重的腦袋，提着腦袋走至安長思身邊。
她在階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