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休語無倫次地朝許少央解釋,可她偏就一臉看透一切的欣慰模樣,讓他無語凝噎、百口莫辯。
許少央連連擺手,問道:“阿亭呢?他好點了嗎?可别帶着病氣過除夕……”
她推開解休,行至沈羨亭屋前,還未伸手,房門便被人從内拉開。沈羨亭捂唇輕咳,正從屋内出來,看見來人驚喜道:
“師姐?”
他的聲音還有些啞,顯得有些有氣無力。
隻是他的病還是沒好全,終究得帶着病過年了。
解休經過這回折騰,得知他吃不了魚,過年便少了一道“連年有餘”。到了這時他才後知後覺,自從沈羨亭拜入毓靈真人門下,除夕夜便好似真沒見過魚。
現在想來,應當是師尊知道他這毛病。
過往那些回憶如今想來都如夢一般,一瓶翦水花讓一切都變成夢的泡影。他天縱英才的小師弟從高台跌落,摔碎了滿身的骨頭;師尊與他們一點一點将他粉碎的骨骼拼起來、讓他勉強有個人樣——不過一天天地捱日子罷了,除夕夜與每個提心吊膽的夜晚并無分别。
今年沈羨亭雖然還生病,所幸能看他好好吃幾口飯,不用提防他在夜裡咬斷自己的血管;雖說沒了“連年有餘”,也少了閉關不出的師尊,可他已經很感激了。
他們躲在骊山裡的載雪居中,剛好将一張四方桌子圍滿,他忽然覺得,自己心裡也裝得很滿。
可那位辛姑娘卻在滿屋的喜悅中顯得有些可憐,他忽而發覺她是個身量比師姐更小的姑娘。她默默地扒完自己碗裡的飯,便說自己吃飽了,要看長安城裡放的煙火,獨自一人往屋外去了。
“阿樓,屋外冷。”許少央急匆匆地追上,筷子都忘記放下,在她出門之前叫住她,将自己那頂兔毛小帽戴在她頭上。
“外邊冷,”她重複道,“看一會兒就回來。”
辛晚樓愣愣地點頭。
許少央拿着筷子回來,臉上還是掩飾不住的幸福笑容。又圓又亮的眼睛如星星般一眨,說道:“我今日還是好高興。”
“隻一點不圓滿,就是師尊不在——要是師尊在就更好了。”
沈羨亭點點頭,轉頭看着窗外。此起彼伏的煙火下,恰能看見辛晚樓頭上露出窗沿的帽頂,白色的兔毛柔軟纖細,在夜風中微微地搖曳着。
*
紫蝶飛飛散簾箔,流螢的的穿高閣。
長安城裡奪目的煙火沖天而上,在黑紫的夜空中散落。火樹銀花的絢麗璀璨掩蓋了塵世中全部的悲哀與苦痛,在煙花綻放的一瞬似乎隻留下了對前路的希望與期許。
煙火片刻即散,可一刹那的絢爛卻也足夠在一刹那間寬慰過往的一切辛酸。隻那一瞬,那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一瞬。
除夕夜後,又是新的一年。
辛晚樓提前很久就買了一摞紙錢,連帶着幾件紙紮的小孩衣裳,正蹲在載雪居外點起一團火。
紙錢投入火中,迅速地被火焰吞吃,變做一堆無力的紙灰。火苗順着紙錢的纖維爬上,變做一點微小的火星,噼啪而滅,仿佛也成了地上的一團煙火了。
她聽到房門響動,但并未回頭。不一會兒,她感到身旁走來一人,那人在她身側蹲下,從她手中拿過幾張紙錢,緩緩投進火裡。
躍動的火苗在他臉上留下明滅的陰影,火光将他的容貌映得十分柔和,讓辛晚樓能夠猜到他夢中呼喚的阿娘的容貌。
她輕輕地流露出一點笑意,提醒道:“你真要坐在這裡?外面很冷,你的病還沒有好。”
那人緊緊衣領,說道:“無事,你這兒有火。”
他輕聲問道:“給爹娘的?”
辛晚樓回答:“給一個小姑娘,一個我沒見過的小姑娘。”
“她叫阿武,哥舒武。”
辛晚樓将那個紙紮的小衣裳投入火中,看着它一點一點地化為灰燼。
“是我師父的女兒。”
沈羨亭輕輕點頭,在夜風吹來時擋住火苗。
辛晚樓接着說道:“她與我同歲,九歲便夭折了。師父後來收養了我,有時叫我阿武……我們每年都給她燒紙錢。”
“我師父是因她被殺、為了報仇才當的殺手,”說着,她自嘲地笑起來,“那天你說我沒有‘道心’,我忽然在想……或許我師父的‘道心’是報仇,而我的‘道心’是活命——沈羨亭,我怎就沒有‘道心’?”
沈羨亭也笑起來,輕聲說:“隔岸觀火。”
“什麼?”
“無事。”
二人燒掉了最後一張紙錢,地下的阿武不知收沒收到。辛晚樓又想起一事她好奇許久,隻問他:“你的劍呢?叫什麼名字,又放在哪兒?”
沈羨亭沉默半晌,天上又炸起一朵煙花,仿佛藍色的輕盈冰晶散落天地。
“可是我已經弄丢它了……”
“它叫‘照流雪’。”
長安的煙火又一次在空中升起,此起彼伏的煙花明亮而缭亂。焰火的光芒映照在她黑色的眼睛裡,仿佛她的眼中也亮起一場煙花。
“找到它吧,”她回頭沖他笑,指尖輕輕一點自己的胸膛,“你去找劍,我去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