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雲舒懷揣什麼東西從門外進來,她跨過門檻,對屋内藍衣女子道:
“小、小姐,那個愛找茬兒的來了。”
“來了?這麼急?”高吟吟放下手中五色的線團,将繡花針紮入其中,攏在竹筐中收好。
“來了,還帶了樣東西讓我拿給小姐,”雲舒将懷中柔軟的織物展開,“他說這是一塊兒小的,他還帶了一塊兒大的。”
雲舒手中織物約有手帕大小,是一張繡了一半的百子圖。中間的幾十個娃娃每個僅米粒大小,卻眉目清晰、惟妙惟肖,甚至連發飾和衣物都各不相同;邊緣一圈還未繡完,僅有黑色絲線繡出的線稿,并未上色,透出織物淺淡的底色。
高吟吟心下贊歎,指尖在織物上流連,緻密的絲線有着如琴弦般的觸感。
不怪此人找茬……
見過這樣好的東西,自然看不上她高吟吟手中的繡品了。
“雲舒,請他進來,”高吟吟起身,撫平身上衣物的褶皺,“請他上座。”
雲舒的腳步聲自門外響起,随即珠簾一響,走入一個白衣勝雪的年輕男子。那男子長相清俊、有些眼熟,身後跟一個黛衣女子。
女子走起路來腳步無聲,進入屋内也不多話,隻靠于牆邊站定,吓得站在她身旁的雲舒目不斜視、隻盯緊自家小姐。
男子朝高吟吟行個禮,于是在三九寒日搖起了扇子。他道:“在下姓李,無奈叨擾高娘子了。”
“公子莫怪,也是吟吟假扮繡女在百織閣做工、卻又學藝不精,才給公子平添了許多煩惱,”說着,她拿出那繡了一半的百子圖,“公子這繡樣着實驚為天人,吟吟自歎不如。敢問這件繡品從何而來?公子可能讓吟吟見見背後的繡工?”
“見不到了,”男子歎道,“繡這百子圖的人早已過世。”
“真是可惜……”高吟吟遺憾地撫摸那巧奪天工的繡樣,“隻是這等技藝精湛的繡工,為何并不出名,連我也從未聽過?”
男子輕笑:“娘子可曾聽說過,飲醴宮曾有一位廢皇後?”
“冷宮廢後,誰人不知?”
“這百子圖是她繡給自己多病的幼子的,不過稚子早夭,繡品做了一半那孩子便死了。”
高吟吟心頭一顫,擡眼望着眼前那清俊的年輕男子。
“原是如此。”
“在下聽聞高娘子正在搜尋刺繡精品,”男子輕輕擺手,身後黛衣女子上前幾步,将懷中繡品捧給高吟吟,“不知先皇後的這件‘鹿王本生繡軸’可入得了高娘子的眼?”
高吟吟颔首接過,雲舒上前握住卷軸一頭,徐徐展開——
那繡品長約一丈,其上共分八段,描繪九色鹿遭見利忘義之人出賣、而背信棄義之人又慘遭懲罰的故事。九色鹿栩栩如生,不免給人帶來畫龍點睛的隐憂;而色彩豔麗而濃重,卻又不乏佛家故事的莊重肅穆之感。
雲舒同那黛衣女子在繡軸展開之時一同瞪大雙眼。
“流光溢彩、精妙絕倫,”高吟吟感歎道,“公子開個價吧,吟吟勢在必得。”
“不必開價,”男子輕笑道,“隻要娘子一句話,這‘鹿王本生’便算作在下給娘子的新婚禮物。”
高吟吟警覺地擡起頭。
“一句話?”
男子說道:“高娘子,當年……你為何要作翦水花?”
“什麼花?”高吟吟絞盡腦汁卻并未聽說此物,隻疑惑道。
男子臉上露出一瞬間的怔忡,可不過片刻即逝。他自嘲地笑起來,又道:“原來這世上隻有遭了難的人才記得住,禍害之人卻全不知曉……”
“什麼?”
“柴十二你總記得,”男子朗聲道,柔和的眉眼卻在此時隐隐透出寒潭水般的刺骨與死寂,“再不濟,還有拏雲……”
“你令柴十二照着古書造一奇毒,又将它給了拏雲——高吟吟,莫說你忘了。”
高吟吟眼中閃過一抹驚懼,渾身上下像是爬滿了冰寒的小蛇——是了,她見過他。她終于想起他是誰,而她又在哪裡見過。
她扯起一邊嘴角,輕笑起來。
“沈公子未免太小瞧吟吟了。”
她歎惋地撫摸着手邊長卷,輕生歎道:“鹿王本生……忘恩負義麼?可惜吟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電光火石間,她抽起手邊銀剪,手起刀落,将那惟妙惟肖的“鹿王本生”從中劃開。繡軸一分為二,一頭落地、一頭還在雲舒手裡。
那繡品薄如蟬翼、輕若煙霧,落在地上沒什麼響,如同一個無力的歎息。
“沈公子,你可有拼了性命也要保住的人?”
“或許有,”沈羨亭輕輕一笑,“或許被我親手殺了——”
“我有。”高吟吟道。
沈羨亭的眼神晦暗而潮濕,他臉上笑意未消,仍是往日那種過分天真的笑:“你知道我會殺了你。”
“是啊。可是……殺了我,保住他,”高吟吟欣慰地看向他,“也是很值得了。”
話畢,她拍拍手,輕聲道:“雲舒,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