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漫天的大雪。
額角溫熱的鮮血在寒風中冒着微弱的熱氣,辛晚樓早就無力擡手,任血流進眼睛裡。鮮血蜇得刺痛,她閉上眼,再睜開滿目銀白化為猩紅。
她将手中的長刀搠在厚實的雪地裡,抓住刀柄撐起身子一步步艱難地往山上挪動。身上黛色的衣裳被血染了也看不太出變化,所過之處卻留下刺目的鮮紅。
遠處風雪中隐約可見一間屋子,四周圍着長青的樹木,在這荒無人煙的山頂顯得有些突兀。
有人推門走出來了……
“沈羨亭……”辛晚樓喃喃念着,攥緊了手中的刀,忽然站直了身子。
森白的刀刃從雪中拔了出來,帶着冰雪的寒氣。
“拿命來!”
長刀劈開天光。
*
辛晚樓手上的刀,名叫不知春。
關于這刀的來曆,辛晚樓并不清楚。她隻知這是當年殺死她阿娘的刀。
那時她與一個隻見過一面的孩子去河堤放風筝,于是便躲過滅門之禍。
早春的風中帶着楊柳的氣息。
她提着風筝回家時,便看見她阿娘仰面倒在血泊裡。一把森白長刀穿胸而過,幾乎将她釘在地上。阿娘身下的血滞澀黑沉,透過她軟底的靴子,帶給她再難褪去的冰寒。
風筝落在血泊裡,被阿娘的血整個染紅,唯獨剩下一隻眼睛,綠瑩瑩地、在血泊裡詭異地望着她。她蹚過滿庭的血,從阿娘冰冷僵硬的屍身上抽出那把刀,又用鹞子風筝擦幹刀刃上的血。
那是兇手留下唯一的東西,也成了辛晚樓唯一帶走的東西。
刀柄上書——不知春。
自此以後,辛晚樓扛起那把滅她滿門的刀,孤身一人撞進破敗的紅塵。
辛晚樓是無淚之人,她的淚流盡在十三年前的春日。她扛一把世間最毒的刀,殺世間最惡之人。
可她第一次殺人,用的不是刀。
十年前的端陽節,長安有奇聞曰:
“春色青且滿,鬼車饑且哀。戚戚聞犬聲,泣尋無淚女。”
清風觀之紫陽真人有言,兇鳥鬼車于五月初五落于一無淚孤女之身,将以血為害人間。
滿城孤女一同被置于惡犬之間,而唯她一人無淚。“鬼車妖女”将無血而亡,她将被置于火中,連骨骼都燒成塵土。行刑前夜,“鬼車妖女”欲以谶言相告,唯紫陽真人一人可知。真人附耳,而妖女以齒嗫其頸,血流成河。
辛晚樓含着滿口的血,驚恐地跪在鐵籠之内。她應當有淚,可偏卻無淚。她抖着手在紫陽真人屍身之上摸索鑰匙,目之所及卻見一青白如瓷之手于其腰間扯下銅鑰。
鎖扣輕響,鐵籠應聲而開。
辛晚樓嘔出口中紫陽真人腥熱的血,血污濺在那人青白的手指上。
他将被人收走的不知春還給她。
“此刀可斬三千人。”
辛晚樓用手背蹭掉滿面的血,接過不知春。身前的男人俯首輕笑,臉上也濺着血。與他修長秀氣的手指不同,他有一張世間最可怖的臉。
少女仍在發抖,神色卻冰冷如冬。滿面鮮血叫她真如妖鳥鬼車,幽深的眸子不辨悲喜。
“教我活下去,”她分明在懇求,語氣卻冷得如同一道命令,“殺人便能活下去。”
男人笑起來,伸手摸摸發抖的辛晚樓,指腹刀繭刮得她臉頰發疼。他道:
“好。”
*
三日前,一封無印之信落到了辛晚樓手中。信中唯有黑紅一句——
“沈羨亭。”
那是以血而書的嫉恨之書,而雇主用靈魂換取她一條殺意。
辛晚樓抖抖信封,信封内滾出一顆紅翡玉珠。珠子如蓮子一般大小,其上精雕細琢、乃是芝蘭火樹紋。
芝蘭火樹,乃是火餘宮全族之印。自辛晚樓十三年前滅門逃亡之後,她便再沒有見過芝蘭火樹紋了。
辛晚樓向來是隻認錢而不認理的,而這個無名無姓的詭異雇主以一顆火餘宮的寶珠作為酬勞,既是無價之物、又是無聲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