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壽陽城經過被攻破的城門，屍體已經打掃，但城門内外的夯土露面仍舊訴說着戰争的慘烈。

一腳踩在夯土路面，能感覺到明顯的黏着感，腳擡起時，履已被打濕，且在往下滴血。

*

生洲，文鳐島。

鍘刀咔咔起落，将一束又一束苜蓿切段，地裡割回來的一堆苜蓿全部被切段時，棠感覺自己的胳膊都不屬于自己了，但不能休息，還要将這些苜蓿與豬草混着煮了喂豬喂雞。

裡正來時，棠還在收拾苜蓿。“棠你還好吧？”

“我還行。”

裡正道：“你父也真是的，自己參軍去了，也不在走之前再婚，家裡有個大人，你一個人也不用這麼辛苦。”

親戚什麼的，裡正想了想，還是沒提，能讓一個家長将孩子單獨留在，隻在走之前給了自己一筆錢，讓自己看顧點，可見親戚并不靠譜。這也沒辦法，外人沒有财産的繼承權，但親戚是真有财産繼承權，讓财産繼承權第二梯隊監護财産繼承權第一梯隊，後果太兩極了。

“阿父與阿母感情好，不想再婚。”棠不想提這茬，遂問裡正。“裡正大姨，我委托你的事如何？”

圖南這一次給她安排的職業相對上次的乞丐人性很多。

農人。

且是分到五十畝地的農人。

各國的土地政策不同，大部分國家的授田多少畝，是授荒地給你，頭三年都得花在開荒上。因此分家時氓隸家裡必須給于其三年的口糧支援，否則開荒未半，人就得中道餓死。

這種情況下，就算授田了，氓隸也不會去開墾，甯願去做佃戶，起碼多活一段時間，能有田的，起碼是中上層良家子家庭，能支援開荒時的口糧。

但占據最多人口的是無法支援開荒口糧的下層良家子，因此運氣好，不遭災，這種良家子家庭隻能保證一個孩子不階級下滑，其餘孩子隻能去做佃戶。

庶族、寒門、世家與皇族通過佃戶的勞作得到更多财富，再用來購買/搶奪下層良家子的地，擁有更多土地，吸收更多良家子為佃戶，從而形成良性循環，土地越來越多，财富越來越多。

當然，這個良性是對庶族、寒門、世家與皇族而言，對國而言，那就是惡性循環。

面對這一問題，世襲制國家無可奈何，皇族就是最大受益者，沒有動力進行根本性改變，撐死打點補丁，比如官府借糧食給自耕農渡過開荒期，但因為官吏的執行問題，很容易發展成氓庶辛辛苦苦開了荒，去還糧食時，發現利息高得離譜，必須用開墾的土地抵債。折騰到最後，皇帝會發現，自耕農懶得離譜，毫無開荒幹勁，反倒是不需要向官府借備荒糧的地主們開荒熱情高得離譜，自備幹糧開荒。

然十洲七洋國家政體過于五花八門，世襲制是之一，不是唯一。

最先對這種現狀做出應對的是隔壁的兕國。

朱厭君覺得，既然讓自耕農開荒那麼多幺蛾子，那就跳過這道環節，直接授給新生人口開墾好的田土，至于開墾好的田土從何而來？

答：征發徭役開墾荒地。

雖然沒能解決土地兼并問題，但至少解決了自耕農稅基跳崖式縮水的問題，拉長了土地兼并的時間。

折丹繼位後，因着内亂将海國摧殘成了白地，一張白地好作畫，遂抄了兕國的政策：授熟田。

感謝這一政策，否則棠面對五十畝荒地可以考慮自挂東南枝了。

也因為都是熟地，即便家裡隻有棠一個孩童，也有操作餘地。

孩童是沒法耕作五十畝地的，就算有牛耕也不行，但可以将大部分田租給家裡有餘力的家庭。

感謝海國隻給大人授田的政策，雖然大人是全勞動力，但未成年的孩童也是半個勞動力。

有的家庭會讓多餘的勞動力去城鎮做幫閑，也有的會向家裡勞動力少的家庭租田——普遍為軍人家庭，人還活着，所以田沒被國家收回，但人去從軍了，家裡缺了勞動力，沒法耕作這部分田。

裡正道：“闾裡有十家想租你家的田，每家想租的田在十畝到二十畝不等。”

裡正簡單介紹了下十家人的情況，有的家庭租地是因為人多，多的勞動力閑着也是浪費，有的家庭租地則是人口一般，但有好幾頭耕牛，可以多種幾畝地，便想着多一些收入，有的家庭口碑不錯，沒有拖欠田租的情況，有的家庭口碑不太好，有拖欠田租的情況，有的家庭許諾的田租多，有的家庭許諾的田租少。

棠比對了下，選擇了口碑最好沒有任何拖欠田租記錄的三家，即便這三家許諾的田租不多，完全卡着法律規定最低底線——海國法律允許農人将自己勞動力不足以耕作的田土租給别人，每次租期不能超過五年，但可以續租，每年的田租不能低于田裡出息的一成，不能高于田裡出息的三成——一成許諾的。

選定了人選，便約了日子去裡正家簽訂契約，契約一式三份，當事人簽字——簽名必須是大人，但棠如今的身份是鲛人混血，在大人不在的情況，可以享有大人的權力——裡正再取出裡正石印在文書上簽字，當事人各執一份，最後一份存到縣城檔案庫。

棠将四十五畝地租給三家人，每年田租一成，期限三年。

按照棠對四十五畝的估算，一年可以種兩季作物，一季小麥，一季蘿蔔或菽，平均畝産約糧食八十斤，蘿蔔平均畝産五百斤，菽平均畝産九十斤——圖南那個缺德的家夥沒在職業上搞她，但在田土上整了她一把，分到的田土都是下田。

通過出租田土，一年可以得到三百六十斤小麥，兩千餘斤蘿蔔或菽四百零五斤菽，當然，這是建立在風調雨順的前提下，若不風調雨順，運氣好，打骨折，運氣不好，顆粒無收。

雖然今年氣候回暖，仿佛持續二十多年的小冰期結束，但根據長生種們的經驗，小冰期動辄數百載，絕不可能隻二三十年就結束。但老天似乎也不想讓大地上的族群滅絕，因此十次小冰期有九次不會從頭冷到底，中間也會短暫回暖，回暖時間不定，短則一兩年，長則三五十年都有。

還有一次？

那當然是從頭冷到尾，弄不死你算老天輸。

棠也不知這次的回暖會持續多久，必須做最壞打算。

且就算是暖期，氣候溫暖且風調雨順，這些食物也不夠。

若隻是生存，這些食物對陸地生物是夠的，但棠不是陸地生物，讓她如陸地生物一般飲食，那是慢性自盡。

棠隻能一邊打理剩下五畝地，多種菽與蘿蔔，一邊努力養雞喂豚，養雞下雞子，雞子換魚——其它人家是換鹽，但做為一條魚，且不遠處就是海洋，棠可以跳海裡通過魚鰓與調節□□濃度從海水中獲取身體所需鹽分，省一筆買鹽錢。

即便如此，不到一個月，珠圓玉潤的年畫魚變成了一條熱帶烈日下暴曬百日的幹癟鹹魚。

回去吧，隻要回去，你就是王孫之女，不用種地，不用養雞喂豚放牛，不用打掃豬圈，不用收集糞便漚肥，不用洗衣做飯，不用每天吃摻了大量糠的糙米飯，不用睡鋪着幹草透着黴味的床，不用砍柴，不用自己伐木做家具，不用省着用每一滴照明的油.....

回去吧。回去了，就可以頓頓山珍海味，不需要勞作，可以穿着華美舒服的衣服，用洗得幹淨，指甲沒有污垢的手捧着紙質書閱讀打發時間，讀累了就和夥伴們一起玩，晚上睡在鋪着絲綢的床上，睡不着可以用月光明珠照明繼續玩樂，往來皆洗得幹淨穿得幹淨整齊言行舉止彬彬有禮說話好聽看着養眼聽着順耳的人.....

隻要回去，就能擁有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就算放不下答案，解一道題有千百種方式，為何非得選這種自虐的方式？

就不能選一種輕松舒服的方式嗎？

輕松舒服的獲得想要的答案，輕松舒服的解題，兩全其美。

棠感覺自己耳邊有一個小人一天十二個時辰無休無止的勸說着自己。

在小人的念叨下，棠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