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軟隻是一時,心狠才是人性長久。
一頓魚羊炖吃完,圖南便不再給棠吃肉,隻喂蔬菜野果,再換了棠的衣服,且不給洗澡洗頭,如此捯饬三日,總算有了點乞丐樣,遂往魚崽手裡放一個缺口的陶碗,再扔大街上體會現實毒打。
水委忍不住問虐待魚崽的圖南。“你不跟着嗎?眼睛被遮住,耳鳍也被破布包住,所有鲛人的特征都被掩飾,在所有人眼裡,那隻是一個長得非常美麗的小乞丐。”
這種乞丐相對不容易餓死,但會遭遇很多黑暗。
圖南聞言問:“五郎呢?”
“我之前看他跟在棠後面,應該是跟着以防萬一。”
圖南道:“既然他跟着,那我就沒必要盯着了。”
“棠真是你親生的?”
“你看看她的臉,哪裡能證明是撿來的?”
“你的所作所為像是撿來的。”
圖南振振有詞:“我這叫尊重魚崽的意願,再沒比我更親母的親母。”
水委回以一言難盡的表情。
*
“阿兄阿姐,賞點吃的吧。”
“大爺大娘....”
做一名乞食的乞丐并非易事,拿着碗在街頭看着其它乞丐通過衣服判斷行人的家境,再湊上去乞食,大多時候會被驅逐,甚至因為太髒而惹得厭煩,被人踹一腳,但也有小部分時候能要到點吃的或是貝錢。
并不難,但棠拿着碗,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張不開嘴。
乞讨的技術難度不高,但心理障礙很高,但凡有點自尊心的人都張不開這個嘴。
棠隻能憋悶的坐在街邊,将碗放在身前,等待行人注意到自己,賞自己點東西。
五郎坐在不遠處賣果酒的攤子上,看着棠在街邊找了塊相對幹淨的地,按捺着嫌棄坐在不知道融入了多少屎尿糞便的地面,沉默的乞讨,忍不住心疼,很想上去說别玩了,回家吧,但看着棠即便充滿羞恥,仍舊堅持的坐在街邊的模樣,終究克制住自己。
“那稚童應該是家裡出了變故的新乞人。”果酒小販搖頭歎息。“剛淪落為乞時,都是這樣,放不下自尊心,張不開嘴,不過她比别的乞人運氣好一些。”
五郎咽下嘴裡的果酒。“好一些?”
“她身上的肉不少,就算一兩天讨不到食物也不會餓死,她白白胖胖的模樣,一看便是出身好人家,隻是家道中落才淪落為乞,又是幼童,更易令人心生憐愛與同情,而且她生得很好看,若是沒瞎,一定會有很多人想收養她。但即便瞎了,那麼好看,也可能有人想收養,這麼漂亮的孩子,就算瞎了,養大也能賣不少錢。”
五郎沉默無言。
如小販所言,雖然棠跟鋸嘴葫蘆似的張不開嘴,但她身上讓人一看就能腦補大量催淚故事的特征足以讓不少行人心生憐愛,放下一兩枚貝錢,更有一名年輕女子猶豫片刻後,将自己手裡的葉包稻飯放在棠的碗裡。
乞讨可以張不開嘴,但别人都施舍了自己錢與食物,不能還張不開嘴。
棠忍着羞恥,艱難的張嘴道謝。
到中午時,棠的碗裡積累起三枚貝錢,一包稻飯。
肚子有點餓了,棠拿起用樹葉抱着的稻飯,稻飯打開刹那,棠沉默了。
稻收獲後,雖然可以粒食,但對牙口的考驗....這麼說吧,誰這麼吃主食,壽命保底得腰斬一半。
因此發明出加工谷物的工具後,人們吃稻飯便是吃的脫殼稻。
将稻脫殼,加工出米,米分糙米與精米,糙米的出米率約四成到六成,精米的出米率約三到五成,越是精細的米,損耗率越低,但這并非全部。
稻谷出的米會有相當比例的碎米,将碎米篩掉,出米率還得降兩成,當然,能吃這種米且每天吃的人非富即貴,九成九九的人做不到。
不巧,棠正是那千分之一可以每天吃優質精米的人,從出生起就沒吃過一粒糙米。
不幸的是,葉包裡的稻飯不僅是糙米,還是最便宜的碎糙米,不僅是最便宜的碎糙米,碎糙米的比例也沒超過五成,剩下三成是糠,兩成是野菜。
棠盯着稻飯,别說吃,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慘不忍睹的食物,吃下去真的不會死人嗎?
五郎揣着一份用荷葉包着的烤魚飯來到棠面前。“那種食物不能吃,吃這個。”
荷葉裡的烤魚飯,米飯是優質精米,沒有一粒碎米,烤魚是早上撈上來的海魚,加了足夠的調料,香氣撲鼻,令人下意識吞咽口水。
棠隐隐感覺這不好,卻控制不住的伸出一隻手,然,快碰到烤魚飯時,另一隻手拿走了五郎手裡的烤魚飯與木箸。
圖南嗅了嗅烤魚飯。“嗯,聞着真香,我還沒吃,就不客氣了。”
五郎與棠瞪着圖南。
圖南拿着木箸吃起來。“香,好吃,是哪家的庖人做的?”
棠癟着嘴,清澈的液體在眼眶裡打轉,濡濕了蒙眼布。
五郎憤怒控訴道:“那不是給你的,是給棠的。”
圖南理直氣壯道:“她是乞丐,乞丐不可能吃到這麼好的食物,我這是在幫她,棠你看我幹嘛?你手裡那份糙米糠飯才是你該吃的。”
五郎怒:“圖南,别太過分!”
圖南不以為然。“我哪過分了?不是她自己想體驗乞丐生活嗎?若是一邊大魚大肉一邊乞讨,且不說這對正經乞丐有多侮辱,隻說她的目的是什麼?是了解乞丐?不真正的過一樣的生活,吃一樣的食物,如何能做到真正了解?”
五郎嗤道:“強詞奪理,誰會信你的鬼....棠你在做什麼?那不能吃。”
棠用手抓起糙米飯往嘴裡送。“我覺得阿母說的有道理,我現在是乞丐,乞丐就得吃乞丐應該吃的食物,阿父,你不要再這樣了。”
看着一臉阿父你不要再無理取鬧的表情,五郎委屈得眼淚吧嗒吧嗒掉。“我是你父,見不得你受苦,你從小到大飲食無一不精緻,哪吃得了這麼粗糙的食物?病了怎麼辦?”
棠答:“大家都是人,别人能吃,我也能吃。”
打臉如同龍卷風,來得極快。
一頓飯吃完,沒一個時辰棠便開始肚子疼,回到漿水攤子的五郎與圖南趕緊沖過去将人抱回家治療。
回到家上吐下瀉一番,再灌了一副圖南自己抓的藥,棠總算緩過來。
五郎摟着虛弱的棠,心疼不已,忍不住問一直不說話的圖南:“她到底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突然肚子疼?”
圖南沉吟須臾,問五郎:“你可知道,很多高門貴族在家道中落,失去貴族身份,但罪名又不太重,家産并未被抄幹淨,仍持有足以讓人吃用幾輩子的錢财後,仍舊會越過越窮,最後吃飯都可能成問題,更甚至淪落....比如交王長庚收藏的那些王族美男。”
五郎道:“我不關注高門貴族沒落後會混成什麼樣。”
他一個王孫,好端端的幹嘛去觀察貴族失去貴族的身份地位後會過成什麼樣?
對君王而言,能不能用才是最重要的,既然能被問罪,說明不能再用了,不能再用的人,此後是榮是衰,是生是死,與君王有什麼關系?
圖南道:“那你就不好奇,高門貴族明明有幾輩子吃不完的錢财,為何會混得潦倒嗎?這與棠如今的症狀是一樣的。”
五郎不好奇,但提到棠,隻得問:“為什麼?”
圖南歎息的看着棠。“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吃慣了精米,再吃糙米,腸胃會造反,穿慣了細膩的絲綢衣服,再穿葛麻衣服,皮膚會被磨紅甚至磨破皮。”
五郎怒:“你知道這些你還讓她吃那份糙米飯?”
圖南回以白眼。“我也沒想到她腸胃這麼脆弱,但我說的也是實話,乞丐就得有乞丐的樣。”
五郎心疼的摟着棠。“不去了。”
有氣無力的棠聞言立刻打起精神。“不要,我好不容易擠出時間,絕不能半途而廢。”
圖南鼓掌道:“有志氣,棠真棒。”
五郎怒瞪圖南。
圖南面不改色:“她在我們眼皮底下折騰總好過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折騰。”
圖南用精米混糙米的粥喂了棠三天,讓棠緩過氣,同時增加棠的腸胃承受能力才讓棠繼續去做乞丐。
棠走在街上,尋找着合适的地方行乞。
一名小乞丐見到棠,不由問:“你怎麼又回來了?”
棠用被布蒙着眼的臉朝向說話的人,露出疑惑的表情。
小乞丐又問:“之前帶走你的那兩個人沒有收養你嗎?”
棠想了想,回道:“沒有,他們家中已有稚童,那稚童不喜歡我,他們治好我便讓我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