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街頭巷尾的傳聞确定弧矢國的政治格局,圖南便開始着手對弧矢國稅收的調查,調查結果很可喜。
十洲七洋的國家很多,但君王如何收稅,主要分三種。
第一種,根本不收稅,君王承認地方諸侯們的統治合法性,俗稱錫土賜姓,法理上将一片目前還屬于别人的土地封給某個人,或是某個地區的首領臣服于君王,君王承認其合法性,與之相對的是,諸侯們定期給君王進貢谷物與布帛,并在君王出征時随同出征。隻有諸侯貴族才有資格收稅,而收多少,取決于諸侯貴族的需求。
十洲七洋大部分國家的稅賦都是這種。
五郎覺得圖南有點誇張了。“大部分國家?怎麼會?與海國打交道的國家都是有稅收的。”
“有資格與海國打交道的國家并不多。”圖南道。“這個世界,大部分地區還處在酋幫和部落狀态,而這些地區,很難與海國有交集。非要有什麼交集,大概是海國征服了這些地區,但征服不代表統治,長洲北部的海國郡縣不就有大量部落存在?海國對它們的要求都很簡單,稅收不稅收無所謂,不搗亂就行。”
五郎想了想,問:“為何這些地區無法集權?”
他不傻,能直接控制,海國肯定會直接控制,還保留部落的存在,隻有一種解釋:做不到。
“大部分土地,或多或少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比如原始部落最多的炎洲,它最大的問題就是旱季雨季分明的氣候與土地貧瘠,支撐不起集權統治。其它地方也差不多,要麼氣候過于炎熱或嚴寒,要麼地形多山,交通不便,要麼土地貧瘠,而這些問題,往往不是單個出現,而是多個夾雜,便令集權難度更困難。”圖南回憶了下。
“雨師國不就在熱帶雨林建立起了統治?”五郎記得雨師國的熱帶雨林是沒有原始部落的,隻有一個個鄉裡。
“龍族會飛,而且馴養恐龍,在熱帶雨林裡放牧,即便如此,它也花了近千載才完成對熱帶雨林的開發,但雨師國也無法在雨林裡耕作,雨林裡那一個個鄉裡,都是為放牧恐龍服務建立的中轉站,其存在土壤與農業完全無關,也是世界一大奇景。”
不是誰都跟無相一樣,不吃飯也不會有影響,大部分生物,活着就得吃飯,完全跟農業不沾邊的村鎮,也隻有雨師國那種環境才能誕生。
圖南在紙上寫下最後一筆。“第二種收稅,比起第一種,你應該更熟悉,也很常見。”
我更熟悉?
五郎想了想,試探的問:“派官吏收稅?”
“那是第三種,第二種是包稅制,君王或是領主,規定稅賦,并承認臣服的貴族對一片土地的統治法理,然後貴族負責收稅,實際收上來的稅肯定比君王規定的要多,将君王規定的稅金上繳給君王後,剩下的便是貴族自己的。而這種稅制,還有兩個變種,一個是,君王規定稅賦,貴族也按照君王規定的稅賦去收稅,至少明面上是如此,而收上來的稅屬于貴族自己,不上繳國庫。另一種則是君王與貴族領主将封地上收稅的權力賣給商人或鄉紳,他們真正收多少是他們的事,但必須保證君王和貴族領主要求的稅金一分不少。”
五郎道:“這種稅制,氓庶會被迅速吸幹所有血液吧,尤其是第二種。貴族做為主人,好歹需要考慮牛羊死絕了,自己沒得吃,商人與鄉紳可沒這顧慮,反正不是自己的牛羊,而且自己花錢買到的收稅權,若不能回本,豈不是虧大了?”
圖南點頭。“所以隻有君王和貴族對領地控制薄弱才會使用包稅制,反正自己收稅也收不上來,既如此,還不如換點實在的利益。至于氓庶會被如何敲骨吸髓,沒人在乎,氓庶自己也不會在乎,不過是換一個人敲骨吸髓,隻要别太離譜,都能忍耐。”
“但要做到不離譜,應該很難吧。”五郎道。“陸地上很多國家,前期是官吏收稅,到中後期都會變成包稅制,然後,農民起義來了。”
圖南點頭。“主觀意義上,沒有統治者希望氓庶生态性滅絕,但統治者的行為客觀意義上會導緻被統治者走向生态性滅絕。這點在風神教的曆史裡就有活例子,風神見證了瀛洲東部婚姻制度的誕生,而建立婚姻制度的那個人,他的初衷便是為了避免女人與底層男性生态性滅絕。通過婚姻的方式,給女人找一個主人,邏輯也很簡單,一兔走,百人追之,積兔于市,過而不顧。同時通過婚姻遏制貴族的少吃多占,盡量讓底層男性擁有一個奴隸,留下後代,避免貴族的子孫來日沒有牛馬可以驅使。”
五郎道:“雖然我對風神教的曆史不太了解,但從風神教收養女嬰女童的數量不難看出,他的想法很好,但也隻是想法很好。”
圖南點頭。“是的,想法很美好,但現實充滿黑色幽默。對于生來就是奴隸的女人而言,反正都是給主人生孩子,為什麼不給身份地位更高的主人生孩子?回報更大。甚至因為婚姻制度完全斬斷了女人的血緣紐帶,将女人變成了一個生下來就是外人的存在,越是底層的家庭,養女兒越吃虧,于是,殺女嬰的社會現像誕生了。對底層男性而言,處境沒有任何改善,仍舊無法留下後代,窮不過三代的俗語便來源于此,沒有後代,自然不會窮過三代。但他所擔憂的,底層男性無法留下後代,來日貴族們沒有牛馬可供驅使卻未發生。”
五郎道:“鲛人第一代生十個,第二代便是百個,第三代是一千個,第四代是一萬個,短生種男性生育能力更強,第一代就能生三五十個。”
圖南點頭。“雖然婚姻限制貴族少吃多占,但對貴族而言,這并非難事,可以隻睡不給名分,隻有生了孩子,為了避免自己的孩子成為私生子,才給一個姬妾的名分,如此,既遵守規則又自由,還能省一筆錢,養偏房就得給偏房該有的衣食用度,而不是偏房,就不用。因此,大部分貴族有名分的姬妾都有子嗣,便是因此,而這種獎勵機制又讓女奴更加熱衷生孩子改命,讓貴族愈發多子多孫,根本供養不起。于是,貴族們的子孫填補了空出的牛馬生态位,算是一種動态的平衡。”
五郎一臉無語:“連直系後代都奴役,這平衡真殘忍。”
“短生種跟咱們不一樣,我們能十代同堂,曾孫、玄孫、來孫、晜孫、仍孫、雲孫、耳孫對我們而言并非遙不可及的陌生人,而是生活中真真切切會見到,會打交道的血親,奴役起來,多少不落忍。但短生種不一樣,兒女少還好,兒女多了,别說分清孫輩誰是誰,能分清兒女誰是誰都不錯了。”
五郎想了想,道:“我怎麼覺得,就算分得清誰是誰,他們對親生子女也能當奴隸對待?”
“确實能,風神神話裡就有記載,貴族會與女奴生育子嗣,但随着社會發展,貴族們開始重視起子嗣另一半血脈的純潔,或者說,聯姻帶來的利益。因此即便與女奴生了孩子,除非有名分的妻妾都沒生出孩子,否則不會給名分,讓親生子女從母為奴隸。”
五郎佩服。“他們真的有血緣親情嗎?”
“血緣這是天生的,肯定有,親情,可能有也可能沒有,分人。”
五郎哦了聲,嗤道:“有利可圖,或是資質出衆,就有親情?沒有就是養的小貓小狗?”
圖南道:“這不是必然嗎?陸地生物,母親愛孩子是因為十月懷胎,生下來前就有了沉沒成本,自然多數母親孩子一生下來就愛孩子,而父親,抱歉,除非上手養了,不然沒有任何沉沒成本,沒有任何沉沒成本的東西,除非天生感情豐富博愛,否則誰會愛?”
五郎想了想,問:“鲛人女子不需要十月懷胎,魚卵受/精後,最遲三天就會排出,你對自己的魚崽的心态……”
“我還沒到那份上,而且我是沒十月懷胎,不是沒沉沒成本,我可是專門請了長假在孵化場守着魚卵。”
“那是因為我要求你,否則你會守魚卵?”
圖南不确定的回答:“大概會,但不論會不會,我都會愛她。”
五郎道:“我還是覺得沉沒成本更可靠,以後咱倆再生魚崽,你要像棠孵化時一樣守着。”
圖南道:“想法不錯,但你不放棄不切實際的想法,你我便不可能有新的魚崽。”
五郎不置可否。
圖南也不再理會五郎,繼續整理自己對弧矢王朝的社會調查。
弧矢王朝的稅制屬于半包稅制半進貢制——草原上的遊牧部落需要定期進貢牛羊馬匹。
街頭巷尾的傳聞可能有假,但稅制不可能騙人。
一個包稅制的國家,政權對基層的調動能力必定是弱的,基層調動能力弱,戰争潛力自然也差,至少和官吏收稅的國家沒法比。
圖南将社會調查的資料整理好,再擡頭看天色,薄暮冥冥。
眺望遠方,見炊煙袅袅,圖南道:“那邊有個村落,今晚就去那過夜。”
馬蹄哒哒,離村落越近,見到的棕榈樹越多,不時能見到挑着筐,筐裡一束又一束棕榈果的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