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
圖南坐在明堂上,一邊翻閱卷宗一邊等待原告被告上場。
第一個案子是一樁争産案,粗暴點說就是,一個男人死了,留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争奪家産。
長白雲島因為太落後,土著沒什麼成文法,更多是傳統法,家産男女都有繼承權,當然,優先兒子,但女兒有能耐也可能搞掉兒子繼承家業。若是來自燹朝的移民,則有自己的傳統與成文法,女兒隻一份嫁妝,兒子們則嫡子(正妻第一子)繼承七成家産,庶子們(正妻非長的兒子與妾生子)共分剩下的三成。
兩種繼承觀念交織在一起,不起沖突才怪,而随着海國到來,發現海國讓女兒繼承家産後,摩擦就更多了。
三個孩子,一言以蔽之,互為原告被告。
庶子不滿嫡子繼承七成家産,自己隻能拿三成。
女兒不滿家産兩個哥哥都有份,一分都不給自己。
長子不滿庶子與妹妹貪得無厭,長子繼承大頭是從古至今的傳統,而且自己給弟弟留了三成,夠厚道了,換個嫡子,能給弟弟留一成就不錯了。
圖南聽了三人的自述後揉了揉眉心。“你們三個,是婚生子,沒有私生子,也就是外室子吧?”
三人道:“自然,我等皆正妻所出,同為一母。”
圖南哦了聲,又問:“那你們的母親還活着嗎?”
不解圖南的問題,但三兄妹還是給了回答:“阿母還活着。”
“活着就好。”圖南一拍驚堂木。“按海國律法,凡成婚者,死後其名下财産皆由其配偶繼承,本官裁決,汝等三人之父的家産借由如等之母繼承。”
三個人都懵了。
“有子在,焉有令配偶繼承家産之理?”
圖南笑答:“海國的理,有意見你讓你們阿父年輕時别結婚,下一個。”
第二個案子是童婚案,海國法律,夫諸必須年滿三十歲才能結婚。
海國到來之前的婚姻不好拆了,但海國到來後必須年滿三十歲。
但上有政策,下遊對策,就是有人趕着投胎一樣趕着結婚,甯願謊報與修改結婚年齡也要童婚。
盡管被告的男女兩家人努力狡辯,但卷宗修改的證據做不得假——第一次清查年齡時,圖南沒告訴氓庶多少歲才能結婚,隻告訴氓庶,多少歲開始收算賦,多少歲開始收口賦,為了逃人頭稅,許多人故意将年歲往低了報,于是等法定結婚年齡出來時發現坐蠟了。
有人試圖通過承認自己謊報了年齡,實際年齡比卷宗上的大逃過童婚逃脫懲罰,然後被圖南以逃稅為由罰了兩年苦役。
此路不通自然有人開辟新路,花錢購買胥吏修改卷宗。
圖南成全了每一個人,判男女兩家人一起苦役三年,收錢改卷宗的胥吏革職加五年苦役,揭發此事的原告則得到了一百貝的賞錢。
第三個案子,棄養。
圖南不知道這算不算犯罪,因為陸地上普遍存在将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扔野外扔山林自生自滅的傳統。
官府不管的嗎?
官府管不了,官府如果管了,結局也不會是大團圓,而是兒子迫于官府的壓力将父母接回來,再扔在家中某個角落,不給飯吃不給水喝,過段時間父母不幸去世,兒子悲痛将父母下葬。
不好說哪個死的更慘,官府對此也沒辦法。
基本上,能被孝道約束的都是想做官的士人良家子,這些人有錢養老人,同時想做官,做官需要名聲,但沒錢也不可能做官的氓庶沒有遵守孝道的動力。
翻遍海國的法律也找不到将這種行為定為犯罪的條款。
海國法律并不強制子女贍養父母,一方面是每個鲛人都有爵位,有爵位就有俸祿;另一方面,子女未婚而死,沒有妻子做為繼承人,其名下财産有一半由父母繼承——長生種族群中,子女死在父母與父母死在子女前面的概率是對半開。
即便法律沒海國這麼特立獨行的族群,隻要是長生種,都自有一套方案,使得兒女孝不孝順對父母真不重要,隻要父母多生優生,即便點背到家,子女個個不孝也能保證老有所養。
但這套方案隻适合長生種,不适合短生種。
短生種中還是父母死在子女前面的概率高于子女死在父母前面的概率,再加上法無禁止,為所欲為....人性醜陋有了充分發揮的土壤。
比如眼前這四個兒子,圖南都能看清四子臉上的得意。
圖南再看一臉絕望哀傷的老人,一時間不知該佩服哪個。
子女不孝不算稀奇事,但一兩個子嗣不孝可能是倒黴,生了四個,四個都棄養,隻能說老人養崽本事非常突出。
揉了揉眉頭,圖南道:“法無禁止為所欲為,你們棄養就棄養吧。”
四個兒子臉上俱都露出歡喜之色。
“但是,他養了你們,在你們花了很多錢,這些錢你們得還,你們五個自己算算要還多少錢。沒錢也沒關系,你們家裡總有鍋碗瓢盆的家當,回頭胥吏帶你們父親去你們家拿東西,還了之後你們父子之間兩清,誰也别再打擾誰,之後....”思考片刻,圖南道。“我要修建一座慈幼院,收容無人贍養的老人與無人照顧的孤兒,老者你要不要去?若你願意去,回頭拿了家當胥吏就幫你搬過去。”
拍闆定下判決,圖南招手讓人将五人拖下去。“下一個。”
“家暴?你們有婚書嗎?沒有,那這就不是家務事,攻擊她人緻其骨折,判五年苦役,下一個。”
“偷東西,你幾歲?十二?這麼小就偷東西,有志不在年高呀?根據你偷竊的數目需判三年苦役,但你還沒滿二十歲,所以這三年苦役由你父母承擔,你父母還活着嗎?活着就好,來人,去抓他父母。父母不在,這小子也沒人管,送去慈幼院。”
“強女幹,這家夥滿二十了嗎?沒有?那真可惜,他父還活着嗎?活着就好,強女幹罪處以宮刑,去将他父親抓來閹了。至于這小子,雖然沒成年,但他父母又沒被罰苦役,就不必送慈幼院,等他父親的宮刑結束讓他跟他父親一起回家。”
夏收農忙時節都忙着收割糧食,為了不影響農忙,官府不審理任何案子,全力忙農事,攢了大半個月的結果便是圖南一口氣審了三個時辰的案子,一口飯沒吃,一口水沒喝,嗓子都冒煙了。
負責記錄案件的刀筆吏比圖南更慘,嗓子雖未冒煙,手腕卻沒知覺了。
終于結束最後一個案子,拉着所有人受了一天罪的圖南為了彌補,邀請大家去海市吃飯。
經過商人們數月的砸錢,原本荒蕪的海岸線拔地而起數百座商鋪。
以土木砌成的海堤為線,商鋪一半在堤内一半堤外,外堤一側有若幹被水淹沒的“雅座”與沒被水淹沒的木制平台供鲛人休息與享用食物,能化出雙腿的鲛人亦可沿着石梯走上高處,一邊欣賞大海的波光嶙峋一邊享用美食。
若是購物的商鋪,還會讓商鋪更加向外,同時有專門的水道方便鲛人欣賞懸挂在商鋪内部牆壁上琳琅滿目的貨物。
以往在海中的海市貨物很少如此琳琅滿目,尤其是食肆裡物美價廉量大管飽的豆芽、菌子、蔬果、果醬、酒、畜肉等海裡難尋之物,望雲縣海市迅速聞名無盡洋與南冰洋,每日往來的鲛人絡繹不絕。
買東西也豪氣,不方便打包帶走的食物就盡量多吃點,能打包帶走的,不論是吃還是用的,統統多多益善,動辄成百上千斤,更有甚者上萬斤,不到兩個月便回了本。
時間一久,商人們也發現了,這些來采購的鲛人分明是二道販子,向圖南一打聽,還真是。
海裡(海平面下)也有集市,其中一部分集市利用海底空洞修建而成,将陸地上的物品放入蚌或螺殼中,再密封縫隙,穿過百丈深的海水送入海底空洞中,就讓更多鲛人不上岸而享受到陸地上的物品。
商人們,深恨自己沒有尾鳍。
想也知道這些二道販子賺得絕對比自己多。
商人們深恨,本地氓庶們卻很開心,商鋪售賣的大部分貨物是食物——陸地上用的大部分物品在海裡會被泡壞,鲛人對食物更感興趣——烹饪食物需要食材,這些都得買。
要買什麼原料,自然離産地越近成本越低,為了節省成本,商人們幾乎每天派人掃蕩鄉野草市,讓氓庶們賺得許多錢。
官吏們找了一處口碑好的食肆坐下,一邊吃一邊欣賞海市的繁華,對圖南吹彩虹屁。
農是國之根基,但農不賺錢,能将定位為糧倉的地方搞得這麼繁華,也是一種能耐。
圖南謙遜的表示這隻是因為自己是鲛人,對海裡需要什麼比陸地生物更了解,這才能利用起來。
“隻是....”圖南微微蹙眉。“我沒想到海市會如此繁華。”
一名胥吏道:“這不是好事嗎?”
對崗位而對望雲縣農業情況最了解的孫靈搖頭:“繁華是好事,但太繁華了,望雲縣本地的物産供應不起,必定物價上漲,谷賤傷農,谷貴亦然。沒出事隻是因為有許多鲛人覺得這裡方便,驅趕自己畜牧的魚群過來售賣,填補了糧食缺口。”
說到這裡,孫靈看了眼圖南。“除非府君準備改變望雲縣的飲食結構,否則如此非長久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