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生夜》
文/澄昔
2024年6月2日,雨水之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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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初春,付迦宜第一次到勃艮第,為自小照顧她長大的保姆阿伊莎下葬一事。
清早下過雨,石灰質黏土鋪在地面,空氣中混有雨後瀝青的苦澀味道,聞起來異常刺鼻。
七八輛車沿打滑的柏油路行駛,停在墓園正門。後半程颠簸,付迦宜有些頭暈,剛邁下車,胳膊被人輕輕挽住。
她轉過頭,對上好友葉禧紅腫的一雙眼睛。
葉禧是阿伊莎的養女,提前趕來籌備禱告儀式,在這留宿了一晚——阿伊莎是教徒,生前指明要葬在這家墓園。
見到付迦宜,葉禧鼻子一酸,再沒了往日風風火火的做派,嗡着嗓子喊她:“小宜……這世上隻剩我一個人了。”
付迦宜出聲安慰兩句,輕撫她發涼的手背,語調柔和:“今後有什麼打算嗎?”
葉禧吸了吸鼻子,“暫時還沒想好,先回老房子那邊整理完遺物再說。我和媽媽這些年一直借住在你家,不常回來,也是時候過去一趟了。”
付迦宜了然,“準備什麼時候出發?”
“明後天差不多。”
“到時我陪你一起。”
葉禧沒拒絕這份好意,想到付迦宜的處境,有些猶豫,“有你陪着當然好,隻是……這事是不是需要征得你家人的同意?”
知道付迦宜平時家教有多嚴格,也知道她跟家裡不溫不火的關系,葉禧自然不想她因為自己平白無故浪費太多口舌。
付迦宜微微一笑,“應該需要吧,不過我早就已經習慣事事報備了。”
正說着話,西裝革履的男人從打頭陣那輛車上下來,視線掃向她們,極淡的一眼,不怒自威。
兩人适時噤聲,挪步過去,主動打了聲招呼。
今日來吊唁的不隻有付迦宜,還有兄長付迎昌和各大主流媒體。
付家四代傳承,尤其重視門面,像這種零成本宣揚人文主義關懷的事自然要被單拎出來做文章。
付迎昌和阿伊莎非親非故,實際隻大緻走個過場,對外立好年輕華裔企業家的親民人設即可。
一群人浩浩蕩蕩,被迎進門,繞到紫杉區第19号小徑,站在阿伊莎的墓碑前惺惺作态。
相機閃光燈刺得人眼暈,付迦宜壓住心底那股焦躁情緒,稍微側過身,避開燈源,盯着埋在土壤裡的橄榄木十字架走神。
她擡了擡眼,往旁邊看,注意到靠過道位置同樣立了塊黑色墓碑,無名無姓,墓志銘一片空白,隻鑲了張泛舊的照片——是個亞洲女人,大概四十歲出頭,慈眉善目,表情祥和。
周圍被清掃得很幹淨,台階上放了束鈴蘭花,沒有凋零的迹象,應該是不久前有人來探望過。
左右不過兩平米的占地,看起來過于蕭條,倒顯得和别處格格不入。
拍攝完新文素材,記者們随付迎昌離開,前往教堂為死者做禱告,順便到下一場地取景。
付迦宜不急過去,跟隊伍拉開一小段距離。
葉禧轉頭看她一眼,“小宜,怎麼了?”
付迦宜聲音很輕,“抱歉,這麼重要的日子被我家人拿來作秀。”
“我能理解,畢竟付先生替我買下了墓地的永久使用權。”葉禧故作輕松地聳聳肩,“中國不是有句古話?拿人錢财替人消災,道理我都懂,真的。我們都不要有太多負擔。”
到了教堂,兩人先去裡屋見了神甫,大緻篩一遍禱告流程。
儀式一直持續到下午,付迎昌時間寶貴,不準備久留,帶上司機先走。
付迦宜破天荒主動跟過去,送他到門口,禮貌性地直奔主題:“大哥,我想在勃艮第多留幾天。”
付迎昌坐在車裡,面色平靜,分辨不出喜怒,“爸知道嗎?”
付迦宜隔幾秒才應聲:“不知道。”
“下周爸過生日,你知道事情輕重。”
聽出這是拒絕的話術,付迦宜難得違背兄長意願,試圖同他商量:“距離下周還有五天時間,我一定提前趕回去,保證不出纰漏,可以嗎?”
空氣安靜了幾秒。
付迎昌手搭窗沿,目光落在這個小自己十五歲的妹妹身上。
三月尚且料峭,她穿黑色盤扣外套,體态纖瘦,裸露在外的手背少有血色,鬓角兩縷長發纏在腦後,被飄帶固定住。
穿着打扮乖巧得體,投來的眼神帶幾分倔強,有隐隐的對峙意味。
付迎昌低頭掃了眼腕表,無心繼續這話題,言簡意赅地交代:“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付迦宜無聲吐出一口氣,輕輕點頭,等車尾消失在拐角處,原路返回。
小徑兩側栽了幾棵椴樹,起一陣風,付迦宜路過,看到靠過道那塊無名碑上的照片,腳步一頓,撿起台階上的垃圾,将被吹倒的鈴蘭花束擺正,這才朝教堂方向走。
石子路狹窄,隻能容一人通過,有道颀長身影碰巧在這時迎面走來。
頭頂光源被擋住,她第一眼瞧見對方的喉結,皮膚接近羸弱的白,頸側有顆淺褐色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