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夜間的冷白燈光像燃燒的磷火,總是帶着一種熾熱的藍調。
彩像個幽靈一樣在昏暗的鬼火中遊蕩,耳邊傳來天邊隐隐的沉悶轟響,然而彩并沒有分出一絲注意。
她不知道走了多遠,直到一盞路燈下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
彩下意識地止步,像是剛剛回過神來那樣擡起頭。
佐久早居然還在原地等她。
隔着兩三盞路燈間隔的距離,他們維持着沉默,在這種悶熱的夏季濕熱裡,呼吸變得黏滞而沉重。
“走路的時候不要走神。”
佐久早走到她面前,低聲說。
他表現得神色如常,彩卻從裡面聽到了有别于尋常的溫柔。好像在安慰她一樣。
這種故意的讨好低姿态反而讓彩内心的怒意重新燃燒起來。
“為什麼?”
佐久早聽到她的問話,眼神凝固了。
彩從來沒有用過這種語氣和佐久早說話。哪怕是疲憊、沮喪、憤怒的時候,也沒有像這樣對待過佐久早。
那張甜美的面孔因為不笑,緊抿着抽動的嘴角顯得可怕,就好像能見到憤怒在她的臉上燃燒一樣。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在你眼裡就這麼不靠譜嗎?”
彩的聲音很輕,好像随時能飄走一樣。
然而話語裡的滔天恨意卻無法掩飾。
“你早就知道了對吧?梅崎讨厭我……不對,你也讨厭我啊。”彩忽然說,“所以就算知道一切也什麼都不告訴我。看着我像個傻瓜一樣,連好朋友的心情都照顧不到。”
“看着我這樣難受,你的心情到底是什麼樣的?是覺得你果然沒看錯人,彩就是這種人,還是覺得連嘲笑我都太麻煩了?!畢竟你還要靠我才能回去不是嗎?”
佐久早嘴唇輕顫了下,想說什麼沒來得及就被彩的話打斷,“我不想聽其他的!所以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到底發生了什麼?!”
彩一雙眼睛裡像兩簇火把在燃燒,充斥着出奇的憤怒,語氣也是竭力控制着不要大喊大叫,“現在我已經把一切都搞砸了!你終于能告訴我了吧。”
你在那個世界所看到的真相。
甯願迂回着去勸梅崎,也不想告訴我的真相。
彩的大腦飛快地閃動着許多畫面。
她想起佐久早在借閱室和她說話的樣子,想起野坂和佐久早一同交談時看到她忽然住嘴的樣子,想起在體育館時佐久早提到梅崎欲言又止的樣子……
她們是帶着什麼心情來對待自己的呢?
她可敬的前輩,她最好的朋友,一直和她相處不順卻總是讓她心安理得地靠近的佐久早聖臣。
這些人無一例外選擇了對她沉默。
在她們心裡讨厭她,想要遠離她,什麼都不告訴她的時候,又是以什麼的心情來對待滿腦子隻想親近她們的彩呢?
佐久早沉默了一下,拉下口罩,像是缺氧那樣汲取着外界的新鮮空氣。
“我夢見過高二春高的預選賽後,撞見你和梅崎在吵架。”因為摘下了口罩,他低沉的嗓音變得清晰,不再像過去那樣透着悶悶的隔着玻璃的感覺。
那次争吵的内容很簡略,但即使是佐久早這個外人,也能分辨出梅崎邀請彩參加三重奏,不過是壓力累積之下的一次絕望選擇而已。
彩作為置身事内之人,自然也能看出來。
佐久早簡潔地複述了那次撞見,隻是略掉了彩最後向他提出無理要求的部分。
同樣的怒火争執之後的追逐,在今天又發生了一次。
彩并不知道身處那時境況的自己會和梅崎說些什麼——畢竟那會兒她們連高二的吹奏樂大會都失去了。如同梅崎所說,付出了這麼多卻什麼也沒得到。
彩的内心一陣抽痛。
佐久早見到幽靈一樣的彩時,便已感覺到她和梅崎的談話不妙的氣息。這會兒更是隐約猜到,那談話可能不僅僅是不妙的程度。
他并沒有為自己辯解什麼,而是反過來勸彩:“這裡又不是那個世界。比賽還沒有開始,不要輕易認輸。”
彩的神經卻被觸動了,用一種充滿火氣的冷嘲口吻道:“這裡當然不是那個世界了!你在那裡跟我難道不是陌生人嗎?我們不是再也沒有見過嗎?”
面對這樣夾槍帶棍的火氣話,佐久早沉默。
他這張臉,在不說話時連五官都寫滿沉默的感覺,唯有那雙黑玻璃般的瞳孔閃爍着光澤,那些克制的零散情緒像星點一樣落到彩身上。
仿佛上天的嘲弄一樣,這會兒居然開始下雨。
酷夏的雨隻有滴在身上的那一刻是涼爽的,随後便和暑熱的空氣黏着在一起,像一灘化不開的膠狀物。
和他們的第一次相遇一樣,同樣的傍晚時分,同樣的便利店附近,同樣的白熾路燈,卻完全不一樣的一個雨夜。
那時的佐久早怎麼會預料到今天這一天呢?
他在瞬息的失神後回過神來,從包裡取出雨傘撐開靠近彩。
而彩卻和A世界會厚着臉皮向他蹭傘時完全不一樣了,她果斷地推開他的手走進了連綿細雨中,連側臉都顯得那麼冷漠。
佐久早追上去,拉住她,咬着牙說:“你明明知道我不想這樣的。”
佐久早是個異常沉默,幾乎不會為自己辯解的人。
此刻的他卻忍不住開始在内心辯白。難道我為了你去和不熟悉的人交涉,是為了讓你落入自暴自棄的境地嗎?
難道我是為了看你的笑話,為了讨厭你的心情,才忍受着迄今為止的這一切嗎?
難道我就是因為意外,因為這可笑的時空穿越,才會心甘情願地為你做我從前根本不會去做的事嗎?
他那雙純黑的瞳孔裡有小小的火焰在燃燒,充斥着不甘和難以言喻的沖動。
想要剖開某顆心髒,看看裡面到底裝的是什麼,那裡面的真相到底是怎樣結果的沖動。
不管是誰的也好。
彩全身開始顫抖,終于忍不住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想這樣!”
彩仰起臉,露出一個比哭難看的笑容,“我當然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
“你想要回去,回那個你能正常打球的世界。在那裡你根本不認識我!也不用像現在這樣,明明讨厭我,卻還要來照顧我的心情!明明最反感我這樣懶惰的人,卻不得不督促着我上進!”
不是這樣的……
“難道你在這個世界就不能打球嗎?難道你在這裡,就會變成另一個佐久早了嗎?你為什麼把那裡當正确,為什麼把這裡當錯誤?”彩大聲地質問他。
不是這樣的……
“為什麼那個世界就是正确的人生軌道?為什麼這個世界就是你的人生意外?難道你來到這裡,不是積攢了更多的經驗去打球了嗎?可是你還是那樣想!你為什麼會那樣想!你為什麼要那樣想啊!!”
不是這樣的……
“還不是因為你讨厭我。”
說完這句話,彩徹底崩潰了,大喊出聲:“還不是因為你想要離開我!你就是想逃離我在的這個地方!你就是不想和我呆在一塊!因為你根本不會選擇和我當朋友。在那個世界裡,我們不就是陌生人嗎!?”
這就是佐久早曾經做過的選擇,佐久早最初的選擇。
也是佐久早現在的選擇,佐久早最終的選擇。
彩說完之後再也無法忍受,直接跑掉了。
和那時躲雨狼狽的小跑不同,像是真正想要逃離眼前的這個佐久早一樣,彩幾乎在用全身力氣逃跑。
盡管她的力氣已經所剩無幾了。
佐久早跟在她後面,追上她時已經靠近了車站出口,這裡的人流量一下子大了許多。
他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扯進傘下,彩卻固執地不肯擡頭看他。
“你現在情緒太激動。”佐久早用一種快速而冷靜的聲音分析,“你今天隻是太累了,已經和朋友争執了,不要再和我吵了。”
他的嗓音異常平和,“找個地方先躲雨休息一會,在那之後你回家好好睡一覺,睡醒了我們再談,好嗎?”
“你隻是……被我說中了吧。”彩的聲音在抖,“我說中你的心事了對嗎?你擔心我會撂挑子不幹,那樣你就徹底被困在這個和讨厭的我一起的世界了。”
“反正你對我總是不耐煩。你從來沒有對我耐心過。”
“就算和野坂學姐這樣不熟的人說話,也比和我說話好是嗎?因為在你眼裡,我隻是一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家夥。所以你才什麼都不告訴我。”
“你根本就不願意相信我,也沒有相信過我。”
佐久早内心被抑制的怒火,終于在這一刻燃燒起來。
如同燎原大火,迅速席卷了他的理智。
這會兒本不應該再刺激彩的,她的神經本來就非常敏感,說的話也完全是情緒化的驅使結果。
然而佐久早隻是盯着她,說出的話直白得近乎赤裸:“你是一個不靠譜的人,難道不是事實嗎?”
“你在這指責我不夠信任你的時候,為什麼不先回頭看看你都做了什麼。”
“你做事情總是沒有定性,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你有堅持過嗎?你有堅定過自己的選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