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收回視線,坐到凳子上,元壺在對面坐定,撩起寬袖斟茶,動作間腕上銅錢串若隐若現。他将一盞茶放至唐柳面前,“見諒,我這裡隻有粗茶。”
唐柳端起來喝了一口,笑笑:“我也不是什麼講究的人,粗人配粗茶,正好。”
屋内隻有案上一盞油燈,暗淡的光暈包裹住相對而坐的兩人,與角落的黑暗泾渭分明。元壺将油燈往唐柳的方向挪了挪,開門見山道:“你很清楚你的夫人是什麼情況。”
燭火映在唐柳身上,将他的臉照得分毫畢現,也将他深灰的眼珠照得如寶石般剔透。元壺盯着他的眼睛,語氣不含任何疑慮,唐柳默然不語,但沉默恰恰印證了元壺之言。
他是瞎子,不是傻子,不至于對朝夕相處同床共枕的人的異常沒有絲毫察覺,始終冰冷的身軀,沒有一次吃完的飯碗,莫名其妙的發病,相擁時毫無動靜的胸腔,王德七奇怪的态度,每樁每件都在告訴他他的妻子不同常人之處。
如果起初隻是有所猜測,在見到真正的王瑰玉那一刻起也就什麼都明白了。
打從一開始與他成親的就不是王家小姐,而是害了王家小姐的邪祟。
說起來自己還曾當着邪祟的面大聲說那邪祟的不好,想想也是好笑,也不知微微當時是何種心情。
“唐公子可曾聽過養虎為患的故事?”元壺見他不語,道,“唐公子既然知道尊夫人的真實身份,如今的所作所為就是明知故犯。”
“我隻是在照顧自己的妻子而已。”唐柳道。
元壺深深看了他一眼,“上次唐公子問我如何看待世間除男女之外的夫妻之情,我的回答是并無成見,這的确是我的肺腑之言,但是唐公子,人與非人之間是不一樣的。人鬼殊途,這個道理唐公子難道不明白嗎?”
元壺注意到,在說到鬼這個字的時候,唐柳的臉明顯白了下,顯然他對此非常敏感,甚至内心深處還有難叫人所知的恐懼和排斥。
元壺繼續道:“人鬼不能在一起,這是人和鬼的天性決定的,鬼害人,人怕鬼。唐柳,你扪心自問,你沒有一刻害怕過嗎。”
唐柳咬緊牙關,似乎思緒在激烈鬥争,良久緩緩吐出一句話:“他是我的妻子。”
元壺面露詫異。
“道長,我這個人沒讀過什麼書,所以不懂什麼人鬼殊途的道理。至于你說的害怕,是,我承認我怕,我怕我有一天無緣無故就死了,我怕他有一天也無緣無故消失了,我怕各種各樣的意外發生在我們之間,可世間害怕妻子的丈夫還少嗎。道長,你去徒水縣裡打聽打聽,有幾個男人不怕自己的婆娘。我怕他,因為我愛他,所以我樂意怕他。”
元壺有片刻的啞然。他搖了搖頭,歎道:“冥頑不靈。”
他看着唐柳,道:“如果你脖子上沒有傷疤,我可能真的信了你這番話。你脖子上的傷是怎麼來的,我一眼就能看明白,這個位置,當時差點死了吧。你想自欺欺人,那就由我将你内心真正的想法說出來。
“你怕他,是因為知道他終究不是人,沒準有一天,你就會死在他手裡。我願意相信你們之間有情,可那又如何。他是鬼,吃人是他的天性,而天性壓倒情意,隻是早晚的問題。”
“家妻的秉性并不壞。”唐柳道,“我比你更了解他。”
一隻天天撒嬌賣乖,生了氣幾句話就能哄回來,發脾氣隻知道癟嘴的鬼,能壞到哪裡去。
“是嗎。那你為什麼要拿人血喂養他?”
“我說了。”唐柳堅定道,“我隻是在照顧我的妻子而已。”
“你有沒有想過,你在放大他對食人精血的貪欲,一旦有朝一日你不能滿足他的胃口,這座小小的縣城裡有多少無辜百姓要遭殃。”
“他從未主動害人。”
元壺的神情陡然一沉。
他陰□□:“那在下的師弟是怎麼死的。”
唐柳一滞,王老爺和元松的死在他這裡的确是一個謎團,不管是王德七還是銀眉對此都三緘其口。
屋内氣氛急轉直下。
“妖魔鬼怪本就不該存于世,不妨同你直言,此害我必除之。”元壺冷冷道,“之所以有耐心和你費口舌功夫,是想留你一命。你被那鬼的皮囊迷了心智,等你瞧清楚了,也就不會說什麼不懂人鬼殊途的傻話。”
說着他伸出手,迅疾如雷地并指在唐柳眉心一點。
唐柳隻覺被他點過的地方瞬間傳來火辣辣的疼,如同雷火兜頭劈在眉心,旋即在雙眼蔓延開來,他叫了一聲,捂住雙眼,不受控制地連人帶凳翻倒在地。
元壺漫步至他身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這雙眼睛蒙着一層陰氣,就是這層陰氣使你識人不清,蒙昧無知。最多三日,要麼你乖乖聽勸,離那鬼遠遠的,要麼……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眼前模糊一片,大片黑點如飛蚊閃過,唐柳喘着粗氣,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撞出房門向下跑去。他跑出客棧,眼前天旋地轉,半數視野已被黑暗占據,眼眶裡如同燃起熊熊大火,灼燒着眼眶中的一切。就在他即将摔倒的時候,兩雙粗糙的手一左一右攙扶住了他。
“哇唐柳,幾月不見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這個時辰你不該抱着美嬌娘在床上睡大覺嗎。”
“死癞子,這個時候還說風涼話,還不幫忙。”
“臭瘸子你眼瞎啊,我這不搭着手嗎。現在幹嗎,送他去看大夫?”
“喂,唐柳,唐柳!小瞎子!還能不能說話?”
唐柳感覺有隻手在使勁拍打自己的臉,他吃力地擡起頭,對上兩張晃成重影的臉。
“……去歲宅。”他從喉間擠出一句話,腦袋就垂了下去。
六瘸和癞子面面相觑:“縣裡哪有歲宅?”
唐柳擡起一隻手,遲緩指了個方向。
六瘸和癞子見狀,忙一左一右架起他,往他指的方向走去。
眼中的火越燒越烈,甚至有鑽入腦海深處的趨勢,腦袋如同要炸開一般疼,唐柳大汗淋漓,死咬着嘴唇勉強保持一分神志。他被六瘸癞子架着前行,雙腳拖在地上,恍惚間前方的青石闆路化為了一片黃土,兩邊的屋舍變成了浩渺的紅花。
一黑一白的高大身影拖拽着鐵鍊行走在前方,忽而回頭望了一眼,唐柳低頭,瞧見腰間厚重的鐵鍊。他再度擡頭,無常的鐵面定定朝着他後方。
他回頭,一抹紅影伫立在黃土盡頭,沉默而不甘地望着他。
“微微……”
“什麼微微?你婆娘啊,都這功夫了,你還有空想她呢。”
“别廢話了。走到頭了,接下來往哪邊?”
唐柳睜開眼,自己仍身處徒水縣光潔的石闆路上,他動了動手指,兩人架着他轉身。
“……你們怎麼會在那裡?”他問道。
“托你的福,每天都有閑子兒喝酒喽。”六瘸道,“你也真是的,剛才怎麼叫你都不應,我還以為你有錢就翻臉不認人呢。”
“哼哼,沒準真是呢。”癞子道。
唐柳笑笑,實在沒力氣回答了。
兩人架着唐柳一路行至歲宅跟前,猛一駐足。
“唐、唐柳,你現在的家是在這啊。”
“是啊。”
六瘸咽了下口水:“這他娘的不是兇宅嗎。”
“不然我怎麼買的起。”唐柳喘了一口氣,“你們把我放在這裡吧,今晚多虧你們。”
癞子也不敢靠近,但也沒撒手:“你婆娘呢,讓她出來接你。”
“他病了,……沒關系,放下我吧。”
兩夫妻一病病倆,六瘸和癞子相視一眼,更确信這宅子是個不詳的兇宅。
癞子四下看看,忽而目光一定,示意六瘸扶穩唐柳,去旁邊撿個根棍子塞到唐柳手裡:“不是兄弟不想送佛送到西,是兄弟也腿軟。”
“唐柳啊,要不别住了吧,你看你都這樣了。”六瘸道。
唐柳搖搖頭,将胳膊從他肩膀上收回來,雙手杵住木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大門行去。
六瘸癞子目送他消失在朱門背後,不敢多待,不謀而合撒丫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