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盡生以為下一站會是楚衡的高中,其次是大學,卻沒想到來到縣城後,楚衡會帶他來一座爛尾樓。
爛尾樓的頂層有一面沒砌牆,應是留作落地窗,卻随着工程廢棄而永久空置下來。小縣城的樓層普遍不高,從這裡看出去,幾乎能将大半縣城盡收眼底。今天是正月十五,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散發着皎潔如玉的光芒,遠山的輪廓也變得窈窕起來,與柔和的月光遙相呼應。
楚衡坐了下來,兩隻腳懸在外面,拍了拍旁邊,臉上笑意輕松:“坐,這裡風景不錯。”
陳盡生學着他的姿勢坐下來,手電筒被楚衡拿過去關了,周遭一下變暗,淡淡的月光在楚衡身後投出一個淺淡的影子。冬日的寂靜在這座爛尾樓擴大到極緻,楚衡清淺平緩的呼吸聲被帶着涼意的微風送了過來。
“這座爛尾樓在我讀高中的時候還是一片工地,原本是打算建成百貨樓,後來老闆卷款跑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知過了多久,楚衡的聲音響起來,他擰開手電筒,往遠處照了一下,“那裡就是縣上唯一的高中,我待的時間不長,就不帶你去看了。”
他沉默了一下,關掉手電筒,“你應該能看出來,我的家境不是很好。”
豈止不好,和陳盡生的生長環境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别。在遇見陳盡生之前,楚衡從來沒有想過有人住的屋子可以鑲金嵌玉,坐的四輪車值一座教學樓,談笑間就是幾個億的合同。
同樣的,在幾天之前,陳盡生也無法設想楚衡的過去會是這樣。
不需要知道細節,就能體會到其中的艱辛。
“你猜到了吧?”
“……什麼?”
“關于我媽。”
陳盡生沉默了很久,低低嗯了一聲。
直到現在,他才終于确認楚衡是故意的。在他還無所适從地在東屋那張報紙上坐着的時候,楚衡就已經找來了一張巨大的塑料膜和木梯,找來鐮刀和掃帚,這說明他對那幾件破敗的屋子和裡面有的物件非常熟悉,或者已經在屋子裡搜尋過一遍。
彼時已近黃昏,他們的手機電量都因為一天多的奔波而告罄,按照常理,楚衡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手機充上電,或者尋找其它照明之物,可是他沒有,而是在院子做可有可無的除草工作。
楚衡是故意讓他去找蠟燭,借此将那幾間不大的屋子轉了個遍,故意讓他進去主屋,進而看見那個床炕上的鐵環。
在進入那個村子之前,陳盡生用手機搜索了鎮泉村,其中有一條結果是多年前的新聞。
G市警方曾在鎮泉村破獲了多起拐賣案。
但當時的他沒有想到,楚衡的媽媽也是其中的一個當事人。
“在我小時候,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疑惑。”聽到他的答複後,楚衡隻是靜了一瞬便接着開口,他沒有接着剛才的話頭說下去。對于陳盡生這樣的聰明人,隻要聽到一句就足夠猜出始末。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的媽媽從早到晚都待在那間屋子裡,不明白為什麼她從來不笑,不明白為什麼她不喜歡我,不明白為什麼她從來不像村裡其他小孩的媽媽一樣誇自己的孩子,抱自己的孩子,喂自己的孩子吃飯。”
楚衡語調平緩,“我有一段時間一直在讨好她。有一次我砍柴回來,捉了一隻麻雀想送給她,她把那隻麻雀掐死了,還用那把我不小心帶進去的斧頭砍我——”
陳盡生呼吸一緊,情不自禁伸手抓住了楚衡搭在水泥地上的手。
楚衡沒有發覺,繼續道:“我爸及時阻止了她,他把我趕出屋子,打了我媽一整個下午。”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楚衡都處在既恐懼又愧疚的狀态中,他害怕會拿斧頭砍他的媽媽,害怕會打媽媽的爸爸,害怕總用惡毒話語罵媽媽的奶奶,和總是用色眯眯的眼神看着支教女老師的爺爺。
他不敢接近自己的媽媽,他覺得一定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好,媽媽才會讨厭他,才會生氣。如果不是他把那把斧頭帶進去,媽媽不會有機會砍他,爸爸也不會因此生氣。他覺得都是自己的錯。
類似的事三天兩頭都會發生,楚衡沒有說更多。
“除了這些,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那所小學的女老師越來越少,為什麼那些老師總是滿懷熱情地來,沒過多久就急匆匆走了,臨走前又總是勸學生們離開那個村子。”
那個時候,小楚衡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門口看星星,思考山外邊究竟是什麼。是不是如老師所說的,山外邊的一切都比村裡好,是不是到了外邊,媽媽會變得溫柔和善,爸爸會變得慈祥可親。
直到楚衡離開村子去鎮裡上村中,看了很多報紙,才明白爸爸在打媽媽時總說的那句“你是我買來的”是什麼意思。
他媽媽是被拐賣來的。
放假回去後,楚衡跟他媽媽說,他會想辦法賺很多錢,然後從爸爸那裡把她買回來,他會帶她到比那個村子好上千倍百倍的鎮裡生活。那個時候楚衡天真的以為隻要有一百塊就夠了,因為他爸買下媽媽時就是這個價格。
“你知道嗎,那是我媽第一次對我笑。”楚衡的嘴角微微翹起來。
陳盡生心裡發堵,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然後呢。”
“一百塊不夠,我爸要一萬塊。”
一萬塊,對十幾歲的楚衡來說是何等遙不可及的巨款。
難怪他連五塊錢的畢業照都舍不得照。
“那你,花了多久時間湊到。”
“初一的時候賺了六百塊。”楚衡沒有正面回答,聲音有些陰沉下來,“有一天沒藏好掉了出來,恰巧班上有個人丢了錢,就說是我偷的,全被拿走了。”
“老師沒有……”查清楚麼。
陳盡生問不下去,一個連交學費都困難身上卻忽然出現六百塊的學生,和一個一次能丢六百塊且在情理中的學生,老師會偏向誰顯而易見。
陳盡生忽然想起來剛出獄在網上查楚衡時看到的一篇轉贊評都很高的文章,裡面說楚衡在學生時代是個小偷。這也的确是楚衡的黑料之一,那時陳盡生以為這不過是娛樂圈整人的常見腌臜手段,并沒有放在心上。
他很清楚楚衡的為人,雖然愛财,可取之有道,絕不會因此去偷去搶。
可他沒有想到,這件事真的發生過,而背後的真相殘酷至此。
所以楚衡才從不公開回應這條黑料,解釋這件事,對他來講和自揭傷疤有什麼區别?
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楚衡調整了一下語氣:“初二賺得多了,有一兩千。初三的時候,我媽要我好好學習,考個高中,她說她可以再等一年。”
從楚衡作出承諾到初三,他媽媽已經等了三年,而湊夠一萬塊仍舊遙遙無期。可這是媽媽第一次對他提出要求,楚衡沒辦法不答應。
他考上縣高中後,鎮裡發了幾百塊錢當作褒獎,加上三年打零工賺的也有四千塊。楚衡留了八百塊當學費,剩下的全給了他爸,換媽媽不再被腳铐鎖在屋子裡。
高中有很多競賽,競賽有獎金,陳盡生能猜到那時的楚衡不會放過任何賺錢的機會,所以他一定會拼命學習參加競賽。陳盡生不無樂觀地想,楚衡很聰明,也許高一的時候他就湊夠了一萬塊,将他媽媽接到自己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