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姳霜無意和那個男人對上視線,緊接着就不适地别開了目光。
盡管男人掩飾的很好——他應該是一個修養良好的人——但何姳霜還是敏感地從他鏡片後的眼睛裡窺見了一抹輕視。
那不是一種有意的輕蔑或鄙夷,隻是常年居于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自然反應。
在何姳霜打量他的時候,他甚至沒把注意力放在她和楚衡身上,隻是靜靜注視着病床上的人。
突如其來的安靜讓陳盡生睜開了眼,下一秒,他看到門口的男人,眼中閃過明顯的詫異。
楚衡不知何時又低下頭削起蘋果。
何姳霜的視線在幾個人之間轉了一圈,緩緩站起身,不自在地捋了捋鬓邊的頭發,“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了。”
“我送你。”楚衡将最後一點果皮削幹淨,抽了張紙墊着蘋果放到床頭櫃上,也跟着起身。
兩人先後遠去,年輕精英也退出病房,順帶關上了房門。
陳嘉生坐到楚衡原先的位置上:“哥。”
“好久不見。”陳盡生很快恢複了平靜。
幾個月前剛發生過的對話在此時此刻再現,隻不過對象換了一個人,這讓陳盡生心裡也罕見地泛起奇異。
随着與故人的陸續重逢,陳盡生終于有了一點自己已經回到正常生活中的實感。
那七年的一切對于陳盡生來說都很陌生,人陌生,環境陌生,來自别人的眼光和評價也很陌生,有時候陳盡生午夜驚醒。看着頭頂狹窄的木闆床,恍然間會覺得自己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即便七年之期已過,楚衡來到了他身邊,他也不覺得自己回到了原來的世界。
陳嘉生看着他手臂上的紗布:“醫生怎麼說?”
“沒什麼大礙。”陳盡生道。
“你放心,我讓二叔打過招呼,那個人短期之内出不來。”
那個人指的自然是持刀行兇的觀衆,陳盡生點了下頭:“謝謝。”
醫院的陪護椅對陳嘉生來說有點矮了,他動了動腿,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還和他在一起呢。”
“嗯。”
兩人間的生疏快化為實質,陳嘉生早有預料。他摘下眼鏡,拿鏡腿有一下沒一下地戳手心,好半天才道:“出來了怎麼不回家看看,爸他……其實挺想你的。”
陳盡生問:“爸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
陳嘉生愣了一會兒,才說:“搬了。他現在不怎麼管公司的事,買了塊市郊的地蓋了座房子,每天種菜澆花,遛狗爬山。”
“挺好的。”陳盡生淡淡笑了下,“我有時間會去看他的。”
他始終平淡的反應出乎陳嘉生意料,以陳盡生自小受到的教養,做不出大吼大叫的失态之舉不奇怪,可按情理也該生出怨怼之心,畢竟他們的爸爸曾經冷酷無情到對陳母的病痛視若無睹,甚至還把尚在病中的陳母趕出家門。
陳嘉生和陳盡生并不是同母所出,他隻是一個私生子,雖然自小生活在陳家,卻無名無分,直至陳盡生入獄,陳父毫不留情地與陳母離婚,并将之掃地出門,他媽媽才成為了陳父第二任妻子。
陳母當年的遭遇在他看來都忍不住覺得陳父過分,作為親生兒子的陳盡生又怎麼可能無動于衷。
難道是因為陳盡生并不清楚當年發生了什麼?
是了,他入獄之後就沒有人去看過他,何來渠道知道外界的消息。
陳嘉生想着往事,面色不自覺凝重起來,可舊事重提并非他今日所願,于是轉移了話題:“家裡的幾個公司現在是我在管,這些年又發展了海外業務,模式剛剛成熟幾個小輩就鬧着要接手。哥,你覺得成州翰池他們幾個,誰來負責海外這塊比較合适?”
陳盡生:“我對他們并不了解。”
陳嘉生:“還是和以前一樣,沒多大長進,陳家的人你最了解,爺爺和爸爸雖然都不管事,但對于集團的發展還是非常注重的。海外業務做好了,我們集團就能更上一層樓,所以由誰來負責至關重要,我實在拿不定主意,哥,你幫幫我吧。”
陳盡生還是原話:“我不了解,提的意見恐怕會誤導你。”
“這還不簡單,”陳嘉生目光灼灼,“你回來幫我。集團副董的位置我一直給你留着。”
陳盡生還是拒絕。
“為什麼?”陳嘉生不解,繼而又恍然大悟,“擔心爺爺那關?他就是嘴硬,心裡其實非常認可你的能力,你放心,隻要你回來,集團上下沒人敢說三道四。”
“不是這個原因。”陳盡生聽罷隻道。
“那是為什麼?”陳嘉生對這件事表現出一種超凡的執着,“陳氏不能沒有你。”
他語氣相當果斷,就好像在說什麼亘古不變的真理,陳盡生聽了卻搖頭失笑:“沒有什麼是一定不能離了誰的。嘉生,這些年你不也一樣做得很好麼。”
陳嘉生啞然片刻。
是,他承認陳氏在他的管理下的确和以前一樣輝煌,他為此自傲,可有時候也會覺得力不從心。一個人管理一個偌大的集團實在太累了,何況還要分出精力去應對家族裡明争暗搶的貪心鬼。
随着年歲的增長,他越來越察覺到自己與陳盡生的差距。陳盡生在他接手陳氏的年紀就已經對一切遊刃有餘,如果當初陳盡生繼任董事長,陳氏這些年應該是蒸蒸日上,而非維持現狀。
陳嘉生以前或許會嫉妒陳盡生的才幹與能力,可真正坐到了這個位置之後才明白整個集團的發展才是最重要的。陳氏絕不能在他手裡走下坡路,或者說沒有一個陳家人能忍受陳氏的沒落。也正因為如此,這些年來雖然家族裡争紛不斷,卻半點沒有影響到家族的發展。
陳嘉生相信陳盡生也不會是這個例外,所以更加費解于陳盡生的拒絕。
“如果你覺得副董的位置不夠,董事長也可以由你來當,隻要給我一點時間——”
陳嘉生沒有說完,因為護士來給陳盡生換點滴了。
“不是隻有姓陳的才是人才。”護士走後,陳盡生道。
陳嘉生一愣。
陳嘉生不是決定不了海外負責人,隻不過對有限的幾個人選都不滿意而已。
陳嘉生自己想不清楚,陳盡生卻聽得很明白,他神色寬和:“嘉生,不要着急。”
過了好一會兒,陳嘉生才吐了口氣:“你說的對,是我太着急了。”
“好了,難得來看你一趟,不說這些了。”陳嘉生笑笑,“你不想回陳氏,今後是什麼打算,就跟着楚衡嗎?”
他提到楚衡時并不像蕭鴻波或其他陳家人一樣排斥,陳盡生多看了他一眼,明明他以前很讨厭楚衡,甚至連名字都不想提。
“或許。”陳盡生說道。
陳嘉生沒有就這個模棱兩可的答案追問下去,反而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還愛他嗎?”
這個問法從陳嘉生嘴裡吐出來聽起來尤為古怪,因為陳嘉生向來認為喜歡或愛之類的字眼是矯情之詞,他最多也隻會用“你很在乎他嗎”這種措辭。
因而陳盡生怔愣了一下才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