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飏顫抖的雙腿被這鎖鍊絞縛着,用盡了力氣才跑到廊前,終于虛脫地跪在了滿地慘白裡。
他通紅的雙手抓緊了膝頭的布,望向父親,嘶聲哭叫道:
“爹!您快、快去宗家看看吧!大哥……”
“大哥他,攤上事兒了!”
……
嘩啦一道鐵索聲響,冰冷的井水兜頭潑下。蔡延在渾身劇痛中清醒過來,耷拉的眼簾也随之翕開。
“醒了?”
凜冽的詢問在頭頂響起。蔡延昏瞀之中擡眼去看,卻被一道銀白的反光刺進了眼睛,霎時疼得雙目都虛了,還是等緩過口氣來再度睜眼,才慢慢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這是一方四面都釘滿了刑架的訊室,而他自己的脖頸和雙手,正被死死地鎖在一道極為厚重的枷闆裡頭。
渾身的濕冷好似蟲噬,叫他止不住地顫栗起來。發梢的水滴愈加墜落,順着枷闆老裂的紋路而下,接連敲打在座下的物事上,竟讓那物事發出了叮咚的聲響——
就算是無法低頭看見,他也知道,自己正坐在一把空了心的鐵椅子上。
而距他五步之外,一把更高些的紅木寬椅被端端地放在訊室中央,椅中人穿一襲精繡銀褂,肩上搭了件棕灰狐裘,雙手籠在寬大的袍袖裡,正閑閑抱着把金劍獨坐。
此時,見蔡延的目光終于聚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人便稍微從椅背裡直起些身子,靠向右側扶手,一時間,他那張被淺絨毛領簇起的俊美容顔,就慢慢移進了頂窗投入的冷光之下,狹長的眉宇輕輕挑起,清亮的雙眸也隐隐含笑:
“蔡太師,暌違日久了。”
“哼,裴子羽……”
蔡延喉嚨裡溢出啞笑,渾濁的眼珠在缭散白發間緩緩轉動,待看清了裴鈞,便也看清了裴鈞身上的雙鶴銀褂,而此時此刻,這銀褂正被寒光照耀着,亮得就像是一面鏡子。
這叫他不禁又眯了眯眼睛,片刻後,才睨向裴鈞懷中的金劍,倦然歎了聲:
“小子,你是來殺我?”
見他笑,裴鈞便也跟着笑了:“急什麼。我二人難得有閑,這不得先叙叙舊麼?”
蔡延聽來卻更覺可樂,望向他的眼中是一片了然,可俄而再打量他身上的銀褂,目光卻竟似生出憐憫:
“我就說麼……畢竟你眼下,怕是更殺不得我了。”
訊室沒有點火,氣氛極盡陰寒。裴鈞聽言眉梢一揚,袖手看向他:“太師此言何意?”
蔡延強忍着寒凍和痛楚,饒是在如此境地下,睨他的目光也仍是倨傲:“雙鶴加章……前所未有。你這麼穿,是想叫旁人怕你。可旁人若是真的怕你,你又何須手提那三尺金劍,何須趕制這雙鶴加身呢?說到底,還是你怕旁人……”
他臃腫的身軀被鐵鎖虬結,貼身的濕衣更似冰窟牢獄,冷痛交疊之下,終于是忍無可忍地閉目一顫,喘息着再道:
“不過,這銀褂加身的感受如何?這權勢盡握的感受……又如何?于你而言,它又究竟是如虎添翼呢……還是,如鲠在喉呢?”
裴鈞的唇角微微勾起,不無不可地動了動肩:“一身衣裳罷了。好穿便穿,不好穿便不穿,我可沒有這麼多講究。”
蔡延卻嗤道:“你說的倒輕巧……世上的讀書人,有哪個不想穿上這褂子?可穿上這褂子,談何容易,脫掉這褂子,又豈會由心……須知,這人在官場一日,便是走在冰上一日。為人臣子的,總是擔着公家的事,又操着私家的心,這身上的褂子顔色越淺,肩頭的擔子,便就越重,是故……這朝班之中雖無明文,學監裡頭雖無講授,你我卻自打入班起始,就人人都知要記一本私賬……”
“哦?”裴鈞的眼睫輕輕一眨,身子往前傾了一些,“那太師的賬,怕是有不少罷?”
“呵……”在他如此目光之下,蔡延心知肚明地嘶聲一笑,“你定是把我太師府都翻了個底兒掉,今日,不也是來找我算總賬的麼……又還跟我裝什麼糊塗?”
見他直言,裴鈞也就不再兜圈子了,隻朝身旁的陰影裡擡了擡手指。片刻後,一個半腿高的篾筐便被皇城司衛擡到他腳邊,砰地一聲摞在地上,震起一片浮白的灰塵。
蔡延隔着幾步看去,見那篾筐裡裝的滿滿當當,全是他收在禅室的卦書和注本,加之一些泛黃的加箋、标紅的信章,堆起來竟是比那筐子邊沿都高出了半尺。
他自嘲似的歎了一聲:“還真是不少。”
“誰說不是?”裴鈞擰眉從中拿起一冊,不無嫌惡地撇了撇嘴,“我光是看,都看了兩三個日夜,更别提要解這當中的關節和暗語——”
“你解出來了?”蔡延兀地擡眉。
“自然。”裴鈞垂眸翻開一頁,“八卦原本不難,我也小有涉獵,看懂個大概倒不是問題,可這六十四卦的細微之處,卻還要勞蔡太師為我解解惑了……”
說着,他舉起那卦書,長指敲了敲書中的題注:“如果我沒有猜錯,太師這主卦裡的‘天地水火雷風山澤’,對應的該是天子及下的七品朝臣罷?那客卦所寫的‘乾坤坎離震巽艮兌’,自然就對應生死、升降、罷調和敵我。由此合着朝班的變動一推可知,這一頁卦文,你寫的定是永順二十六年的官員遷貶與朝中大事。可這不就奇怪了麼……”
在蔡延難掩震驚的注視之下,他忽而朝前翻動紙頁,竟足足翻過了七頁空白,又再翻過一頁,才顯出這卦書中未曾作完的上一篇來。
這時他兩肘撐在膝頭,攤開那卦文向蔡延說道:“你此前的卦文,早已在永順十九年丁憂返鄉的時候就已停寫,而七年過去,你辍官在家,卦書也始終空無一字,此時距離你後來回京複任,又還有整整三年的時間。我實在是好奇,你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忽而關心起了你早已舍棄的天下朝局?”
這問叫蔡延幾許怔忪。
過了一時,他才啞着嗓子反問一句:“那冬狩之前,你既是已給新政表票,便是揣了随波逐流的心思……冬狩之後,你又為何要跟我……跟你師父,甚至是跟皇帝作對呢?”
裴鈞的眉心幾不可見地一蹙,聽他谑然一哂:“你可不是為什麼蒼生!你是為了你姐姐的案子。”
“那你呢?”裴鈞問,“你又是為誰?是為蔡飏,還是蔡沨?”
“……為誰又不是一樣?”
蔡延灰白的眉毛深深皺起,似乎是時至如今再回想起來,裴鈞所提及的那段過往,對他而言,也仍舊是一段糟糕至極的記憶。一時間,他遲緩的思緒飄散在歲月間,望向那卦書的目光都黯淡下去,哀然的笑聲更是不無諷刺:
“裴子羽,你若是也對那命書着迷,便再多看看……等你看得多了,也許就能明白。”
“人生一世,諸多抉擇,就好比棋局之交點、梁棟之榫卯,看似千變萬化,實則卻氣數早定……那動亂的,翻覆的,永遠不過是方寸之争。如你我者……千般算計,百般穿引,再是搏上了性命……于這史書江河之上,也僅僅隻是鬥一個早遲而已。可這早遲之事麼,卻總是這裡早一步,那裡就遲一步,避得過這一樁,便會遇到另一樁,選了這一樣,又會帶出那一樣來,而等到它真的大禍臨頭、避無可避的時候……”
“你以為,你又真的還會有的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