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裡是要送什麼邪祟。他分明是要送走我啊……”
在立冬的這日,因宮變、政變、邪祟之變而陰霾許久的世宗閣裡,一衆急得兩眼發紅的宗親長老終于在成王不遺餘力地苦口勸說下拟定決議:即刻合蓋諸王寶玺,發信南下,不論平叛的戰事如今到底是盡了還是沒盡、安了還是沒安,都要诏請晉王姜越立刻返京,坐鎮監國。
這道印信在知會政事堂後,很快就由宰衡裴鈞疊蓋金章、題錄文折,附上了幾紙書信,着新近遷任中軍副指揮使的毛青奉命封匣,持節攜領三百輕騎星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送往梧州。
還是到了這一行輕騎打馬奔出了南城門的時候,禦史大夫鄭浩山才在家中遲遲得了消息,不免大驚失色地奔至刑部大牢,将此事和京中、朝中的種種氣象都告知了獄中的張嶺,心急萬分地問他何解。
其時,由鄭浩山代為傳去博陵張氏族地的書信,還未等來宗族長子張和的回複,京中的清流一派,又因張嶺入獄和張三的背離而漸漸圖謀轉附趙太保之營,張嶺在獄中的處境,便恍如深陷孤山般無陣可依,想要上告翻案的抗辯,也因被查抄蔡氏的巨案壓着,久久地留置在了侍郎孫世海耳廂的書桌上。
這份抗辯被四方不停堆積而來的新折新證和文書單據一次次地覆蓋壓深、難尋蹤迹,終于和過去數年中每一樁曾被内閣定為“不甚要緊”的舊案冤案一樣,漸漸在累牍之中石沉大海。
刑部上下因念着張嶺還是本部部堂大人的父親,訊問便都是例行公事,并未有絲毫為難。但張嶺畢竟是年紀大了,又是頭一回因此嘗到了“律”之一字另一側的苦楚,入獄之後的憔悴便一如山倒,至今,那本就衰老瘦削的體格已愈見枯幹之相,令鄭浩山幾次探視都瞧來生悲,不免疾言厲色地怨罵裴子羽悖德無道,末了,又哀歎張三日益反目,竟是一點也不顧宗族之業和父子之情。
張嶺直身坐在牢中幹草上,一言不發地聽完了種種,隻在他說到張三時,才眉目微動。下一刻,他灰眉之下的眼皮擡起,望向了牢室頂角那尺寸天窗外漆黑的夜空,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隻托鄭浩山尋來筆墨紙硯,寫下封信件,要鄭浩山帶去皇國寺交給太後,仿若是絕境之下的最後一搏。
然而,當鄭浩山帶着這封信走出刑部班房的時候,這肩負着“最後一搏”期望的信件,卻即刻就被衙役搜走,說是犯人書信按律都要上交查審,若無異狀,才能送還放出。
這仿佛是壓垮鄭浩山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叫他與衙役拉扯之下發了急怒,竟不顧一切地沖到了部院正堂,一把推開了尚書理事的廂房大門,高聲喝叫張三對峙。
可那扇大門一經打開,堂中卻即刻湧出沖天的墨氣,其後亮如白晝的燈燭之下,擡頭望向他的,也并不止是張三一人。
主桌兩側的東西八座中不僅坐着侍郎孫世海和刑部上下的幾位郎中和主事,還更坐着戴枷辦事的前任大理寺卿、少卿,戶部派來協同審理蔡氏侵貪和州府挪賬行賄的新任尚書方明珏一行。
幾人俱是挽着袖子、手執賬冊,正在焦頭爛額地合議對簿,而在方明珏身邊的矮桌之上,那些貼有“高相廷敬封上告”的幾壘木箱子後面,更還探出了裴鈞的腦袋。
霎時間,鄭浩山毫無預兆地對上了裴鈞望向他眨巴的雙眼,臉上滔天的憤怒便頃刻凍結,懸在門檻上的一條右腿,也一時不知是該跨還是該退。
還是等追在他身後的衙役趕來撞到他一下,他才趔趄一步扶住了門框,不及阻攔,就眼睜睜地看着那衙役舉着書信,從裴鈞的眼皮子下走過,恭敬地遞到了張三的面前。
張三聽禀完事由,接過那寫有“太後敬啟”字樣的書信也并不打開,隻是默然地看向裴鈞一眼。
裴鈞歪了歪頭:“怎麼,要我回避?”
“……”張三頭疼閉眼,皺緊了眉頭捏捏鼻梁,少時再睜眼,他隻起身将手中的書信向鄭浩山遞還,低聲告慰一句:“部中繁忙,衙役隻是聽令行事,鄭大夫勿怪。此信您就先帶回去罷。”
鄭浩山半信半疑地走近了,接過信,又不甚安心地看向裴鈞。
裴鈞倒是朝他笑笑,打開天窗說了亮話:“皇國寺因承太後奉香,太靈山的周邊十五裡地便都已戒嚴。這信你帶走了也是送不進去的,送去了也無非是惹太後生氣,我勸你還是别瞎忙活。”
說完他也不管鄭浩山又要急起怒罵,隻曲指敲了敲身邊的木箱:
“不過你來得正好。我見這高大人送來的物證案錄裡,憲台批注的文書好像還不齊,便正想問問……你們是沒批完呢,還是送來的時候有遺失呢?”
鄭浩山平白無故被他潑了盆髒水,剛要出口的罵言不免一噎,當即先辯道:“這些物證,高相廷搜集了十來年,足有二十多箱,我台豈可能幾個日夜就全部批完?你們催得這麼急,這還是台中侍禦郎們日夜點讀,才先批完了一半送過來的!”
“哦,原來如此啊。”裴鈞一邊卷起袖子再提筆去蘸墨,一邊擡眼盯着他,清清淡淡地低聲笑問道,“既然是各部急催的文書,自是朝中的大案,要案。連侍禦郎們都知道日夜點讀、勤己奉公,你身為一台長官,卻還有閑情逸緻來替張嶺跑腿?敢情你這禦史大夫的俸祿,是張嶺給發的?”
鄭浩山的脊背一涼,臉色頓白。還不等他說出話來,裴鈞已揚袖将一封空白的折子丢去他腳邊:
“我朝稅賦取自百姓,一銀一糧俱是血汗。這些血汗不養閑人,朝班之中,也容不得人糊弄礙事兒。你要是不想幹了,就趁早填上辭呈交去吏部,滾回你老家挖地種田。否則,三日之内我要是再見不到剩下的文書,你也不必再可憐張嶺牢獄孤苦,直接卷鋪蓋進去陪他就是。總歸我拿牢飯養你,怎麼都比皇糧便宜!”
這話一說完,直似把落在鄭浩山腳邊的折子給點着了火,叫鄭浩山燙着似的擡腳一退,瞪向裴鈞還要分辯,裴鈞卻沒心思聽他廢話,招手就叫衙役将他架了出去。
鄭浩山哎哎大叫着直被人架出了刑部的大門,愣是一個字都沒再說出來,不免自覺狼狽之至,便更是氣急敗壞地跳腳指着那正堂的方向,在院外空巷中斥罵了好一通之乎者也。
完後,他心有不甘地看向手中信件,一時想起師兄的囑托,一時想起清流的殷盼,一時又想起裴鈞方才言語的威逼,幾方掂量一番,直如天人交戰,末了,終究是發狠地低念一句“阿彌陀佛”,一把先将那信件塞入袖中,足下一轉,卻是先行一步往禦史台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