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消息由朝報房按例收錄、呈入宮中,但卻和半月以來的所有朝報一樣,都是無人問津地堆在了中慶殿的禦書房裡。
自宮變以來,皇帝姜湛久病不起,沉疴怠朝,朝務的文折都是抄錄到南宮衙署的政事堂中,由值堂的官員和翰林學士留議理就,而内宮崇甯殿裡,雖有太醫連番診治,姜湛的病症卻還是不見好轉。
也不知是因外惡風邪所擾,還是大變引發的心驚作祟,姜湛此番除卻生來就有的喘喝發作,咳疾不止,竟更多出了胸悶腦脹之症,不分晝夜地發夢昏睡,偶有醒來時,甚或也分不清是夢是真,說出的話是前言不搭後語。
有一夜忽起夢遊,他似乎是錯認了人臉,竟用床紗勒住了一旁侍疾小太監的脖子,叫滿殿太醫大驚失色,隻得令人将他按回了榻上,再開鎮定安神的方子給他服下。
可這些方子多勞脾腎,一兩副藥下去,王貫又聽見殿内簾幕後接連傳來呼痛的呻喚,當晚便趁着夜色出了宮,也不知從何處請來個偏方,送入殿中為姜湛用後,宮中才又安然了幾時。
如此,太後在長樂宮中也茶飯難安,雖是強撐着往崇甯殿中走動了多次,可除了眼睜睜地盯着太醫束手無策,也并沒有别的法子。
到了此時,她才終于将那雙自舊太子亡故後便不撒佛珠的手給張開了,顫顫地抹下了自己腕間的菩提玉串,套去了姜湛發白的手指上,并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姜湛那張被錦繡衾被圍裹而起卻仍舊冷汗淋漓的臉龐,不住疊聲地含淚呢喃。
王貫湊在花窗外俯耳,隻聽得反複一句“離一切颠倒苦夢,究竟涅槃”,思索之下或然時機已至,便向身後的徒仆點了點頭,命人入内幾番寬慰、奉上熱茶,等過一時,才着他們送太後回宮。
這一晚是立冬的前夜。太後将小廚房裡熬煮的冬湯留在了崇甯殿裡,心懷哀戚地走了出來,可經過禦花園時,她卻突然驚叫一聲跌坐在地上,擡手指向不遠外的池塘,直說是看見了宮變時候慘死的三個宮女,正坐在池邊照水梳頭。
随行的宮人被吓得大亂,四下驚呼間慌忙将她圍起護住,卻誰也沒看見她所謂的宮女究竟坐在池塘的哪邊。
還不等他們分人去探查,被他們圍起來的太後娘娘卻忽而站起來望向了池邊的一叢樹影,沙啞失魂地低叫了一聲:“浒兒?你怎麼來了?”
這叫護在她身前的太監更是吓得頭皮發麻:“娘……娘娘這是,見着太子爺了?”
可那樹影好似是說了什麼,竟叫太後忽而急急哀呼起來:“不、不行,浒兒,他可是你的親弟弟!你不能帶他走,不能啊……”
随即不知是哪裡來了力氣,太後一把推開了擋在面前的兩個太監,跌跌撞撞就向那樹影後的一條小路追去。
太監宮女們抓着燈籠跑着去追,十來步後,追至一方陰黑的殿宇。
最先扶住太後的宮女不知此處,忙舉燈去照,卻在照明那殿宇門前的蛛絲大匾時吓得慘叫一聲,昏了過去。
她手中的宮燈骨碌滾到了門外停下,一衆宮人瞪目擡頭,隻見那飛龍蒙塵的大匾之上,端端正正地寫着三個金字:
彩雲殿。
這時,追至殿門的太後娘娘已被木裂的門檻一絆,撲通跌進了大殿的正堂裡,竟在滿室空空的散地殘帷間,聞到了一股極為濃厚的焦木煙熏之氣,就連跪地的膝蓋和沾滿灰塵的雙手也逐漸發起了燙來,這叫她終于止不住地渾身顫抖,滿臉是淚地凄惶哭叫道:
“快!快救火啊……快來人救救我兒!!”
翌日太後在宮中驚醒時,雙手仍舊留有灼傷的紅痕。欽天監從太廟領來的皇國寺僧侶,正列坐在長樂宮中敲缽誦經。
梵語佛經的咿呀唱誦中,禮部侍郎甯德海一容沉靜地候在殿外抱臂觀法,此時聽報太後醒轉,他隻瞥了眼殿角的滴漏,便向方丈合掌示意,方丈便隔着殿門内的三層垂紗,以佛語恭請惶惑哀哭的太後娘娘暫離紅塵苦地,随他回到寺中度厄消災。
于是,這一日過午時候,宮中便倉促備下一幹用度,護送太後前往皇國寺吃齋祈福,禮部等司又接懿旨加注法事,将一疊金線織就的陀羅經被送去了皇陵邊沿的一叢矮墓,當晚就在崇甯殿内架設高壇,焚燒起了驅邪辟鬼的桃木香樟和鼠尾幹草。
殿内簾幕後,頭疼腦熱的姜湛被那沖天的濃煙給活活嗆醒,還以為自己這宮裡是真起了火,吓得更是氣血逸散、手腳發冷。
待費力地扇退些面前的煙灰,他強撐着睜眼,啞聲問向榻外昏暗的迷霧:“外面,是什麼動靜……”
迷霧中有婆娑人影來去幢幢,不知是何處傳來了似遠似近的尖細人聲,一時像是王貫的,一時又像是胡黎的,仔細一辯,還竟有些像從前那随喜公公的:
“啟禀皇上,宮中近來有邪祟作怪,驚擾太後,裴大人便命禮部請了法事過來,這是要為您清明禦殿,送走邪祟啊!”
“……邪祟?”
姜湛兩眼一黑倒回枕上,吭吭哧哧地再嗆過幾聲,終于閉眼緩過口氣來,腦中卻還是天旋地轉,八方夢亂。
待歇過一時,他才在耳邊連日不絕的神笑鬼哭中赤目低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