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鑫坐在他右手,此時已經捂着嘴巴笑出了聲,被闫玉亮打了一下胳膊才忍住。
裴鈞瞪了他們一眼,擡眉和趙太保對視了片刻,荒唐地低笑了一聲,當下也心知趙太保此舉是想讓他姿态表率,履行那“不參決策”的諾言,想了想便也不再讨價還價了,隻拿胳膊夾住了自己的坐墊,老老實實地騰出一隻手去把那交椅拖出來拉開,立在了燈台的邊上,将坐墊朝裡一擱,還真袖着手就坐了下去。
這時,一年邁的館役正将他帶來的燈油灌了瓷壺端來,要給這殿角的絹燈添上,可眼見裴鈞剛在這台前當間坐下,也不太敢出聲請他起身讓讓。可裴鈞不讓吧,老館役又恐這一進一退的,再把燈油灑在他的新補褂上,一時便隻得無措地捧壺立着,還不等出聲詢問,卻竟見裴鈞已然坐直身子,一把接過了他手中的油壺:
“得嘞,您幹脆給我吧。”
老館役一愣,連忙要奪回來:“大人大人,可使不得!”
“哎,您就當行行好吧。”裴鈞側身護着那油壺沖他身後揚了揚臉,半酸不酸地笑道,“這堂上都沒我的常座兒了,我再不找點兒活幹,他們怕是要把我也給趕出去喽……”
說着,他從老館役手邊偏出頭來看向桌邊衆臣:“我且跟這兒‘銀’袖添香罷。諸位大人就擔待擔待,千萬别把我這座兒也給裁了,我可有用着呢!”
這話終于把衆人都逗得發笑,就連趙太保都幾不可見地彎了彎眼角,低聲吩咐館役給裴鈞沏杯熱茶來。
與此同時,燒炭的銅爐也已備好,被端來架在了堂中,很快就把這一室冷清烘暖了幾分,叫諸官落筆錄冊的手指不再發寒,便再繼續議事,而随着裴鈞在這最後一盞絹燈裡加好了燈油,屋内也更亮堂了一些,由此,這堂會就再不停歇地開到了夜裡。
這夜,南宮衙署裡議事的燈燭半宿不滅,皇宮以北的太師府邸也經由刑部和巡京營的官燈合圍照亮,于城防宵禁的滿城黑暗中通夜長明。
至翌日天亮時分,太師府内一衆家眷已被刑部錄名點齊無一脫逃,便由張三令人扣押在庭中就地開審,搜集物證,孫世海也帶着主事開始逐一查驗記冊,統錄起蔡氏一門壘疊數十年的财物家資。
不過到正午時候,蔡氏一門的青瓦高牆裡,便開始傳出仆從婦孺的哭叫之聲。
附近的百姓早已被驚動,打雞鳴時起,層疊的人潮便堆堵在太師府四周,個個伸長了脖子朝大門處看,直看到日暮時,才終于見到那被合圍封閉的銅釘府門打開了扉扇。
四下官兵執杖攔道,将周圍的看客推開了幾尺,不多時候,一個獨眼爛臉穿綢衫的男人就瘋瘋癫癫地被人架出來。
男人破鑼似的嗓子嘶吼着“不公”與“放肆”,雙手在枷鎖的孔洞裡不顧受傷地大肆揮舞,那一副瘋犬一般的形容,竟是比街角賣奇為生的醜角還醜。而就在他身後,刑部侍郎孫世海已從政事堂得了分批點算查抄的敕令,便領着人,将查驗好的第一批财物擡出了太師府的大門,由官兵開道,往戶部庫房移送。
一時間,太師府中那些個精巧豪奢的木具字畫和西洋玩物便被捆在騾車上,一批一批地拉入街巷,叫眺望的老百姓們看直了眼,俱都驚叫指點着大呼熱鬧。
僅憑他們的見識,尚還瞧不出那一擡又一擡的瓷器玉瓶究竟值價幾何,偏偏一些放課出監的青雲監生們又不知是被誰人叫來多嘴,從旁一疊聲地換着人識物吆喝:
“周朝鳥紋玉璧一對兒!古蜀青銅方鏡一面兒……”
這倒叫那些從來隻能在戲文故事裡聽到的古盞鏽壺、無價之寶一一都有了名字,傳得街頭巷尾人盡皆知,自此便引得舉京沸然。
老百姓們終于知道了自己辛苦上繳的稅糧究竟進了誰的腰包,那些常年遭受蔡氏盤剝的小門商戶就更是聚結一處朝衙門遞告指證。不出三四日,太師府的銅釘紅門和抱鼓石獅子便被潑天蓋地的潲水臭糞澆滿,左右粗柱與府前石磚也被人寫上了鮮紅血腥的“奸官狗賊”和“國蟲巨貪”。
京兆司雖勒令遏止百姓亂來,可這些腌臜之物留下的惡臭氣息卻連日不散。等到蔡府的女眷姬妾和一幹子孫被提刑出府的時候,面對着夾道的叫罵和吐來的口水,這群昔日裡青眼高眉的人上人也不得不慘白着臉孔拾袖掩面,捏着鼻子兩股戰戰地攀上了一架架送他們前往大牢的木架囚車。
至此,蔡延起事宮變的一幹案犯與在京朋眷俱已入獄。再到十月中旬時,兵部的調軍文書也已送至中南道西林府駐軍營地,被抽調授任為将的尹正傳、杜江二人便接旨挂帥,開始率兵向蔡氏族地合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