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義侯府的大門裡還站着景賀手下那些穿着皇城司裝束的護衛,這時看到裴鈞回來,都不苟言笑地沖他點頭,裴鈞也一一回應着“有勞”和“辛苦”,手中卻是拖騾子一樣地拖着錢海清,走過了照壁才松開手來。
錢海清自來開朗健談,哪怕受了委屈的時候,也不曾少說過三兩句話,可此時二人走到了門口,錢海清都沒有吐出一個字來,這叫姜煊都覺出奇怪,便上來牽住他手,叫了一聲:“思齊哥哥!”
他小小的指頭抓住了錢海清右手的掌緣,一晃又一晃,把錢海清晃回了神來。錢海清這才發覺自己已不知怎樣走進了忠義侯府的門檻,而自己的師父正負手走在前面,已經走上了堂前空空的遊廊。
師父不再坐輪椅了,背影再度變得沉靜而高大。錢海清看向那背影竟一時哽咽,忽而遲疑地叫了一聲:“師父……”
裴鈞聞聲停下,回頭看向他,卻沒有說話。
錢海清隻覺胸腔中忽而發酸,仿佛有一隻手在當中擰了一把,不由摁住前襟,音容空茫道:“徒……徒兒明白了。”
裴鈞轉過身來:“明白什麼了?”
錢海清寬眉微沉,松開了姜煊的手,提起袍擺,幾乎是洩力一般在廊外跪下,面上似有羞愧,又更含悲戚,撒手将笏闆放在了一旁的地上,疊起掌心便俯首拜在膝前:“徒兒,大錯特錯了。”
裴鈞眉目輕動,沉了氣問:“你錯哪兒了?”
“徒兒錯在自滿,錯在狹隘……更錯在固執!”錢海清兩肩發抖,伏在地上,此刻的音色是前所未有的低沉,“徒兒常聽師父說,張三是好才,是良才,便心中不平,總想與他較出個高下先後,今日見他失意,自以為是得了先機,這才在殿外犯下口業,惹了師父生氣……”
“那我為什麼生氣?”裴鈞靠着廊柱向外坐下來,擡手拉過了走到他身邊的姜煊,摟着姜煊沉聲問他。
“師父生氣,原因有二。”錢海清慢慢直起身來,頭卻還垂着,不敢擡眼,“這其一麼,師叔在宮外跟我說了。他叫我管不住嘴的時候,就想想從前的鄧南山是怎麼沒的……可不能叫師父再傷了心。至于其二……”
他擡眼望向裴鈞,面上愧色竟又更甚了一些,聲音也更壓低了:“若說朝政如棋局,我終日緊随師父博弈,眼見今日擊敗清流,隻當是勝了張見一一手,便心高氣傲,自以為能借此折辱于他,可方才聽了師父的話才明白,我等朝臣雖是棋子,可張見一……”
“張見一之才,卻竟是在黑白之外。”
說出這話,于錢海清而言,似乎是艱難無比的。他向來善笑的臉龐上一時沉浮起極為複雜的神采,擰起的眉心似掙紮,顫動的眼神似嫉恨,可下拉的唇角卻又似是自慚形穢一般的哀婉。
待胸膛起落片息,他才再度開口道:
“張見一不是黑子,也不是白子,而是棋盤上橫平豎直的格線。與他争鬥,我是不會有輸赢的。因為格線沒有對錯,格線不分敵我,格線隻是存在于棋盤之上……它的存在也不為争鬥,隻為衡量。它是棋局的準繩,是盤中撥亂黑白後陣地永固的柱石,所以哪怕孤立無援,無人可依,張見一也依然還會為詩案發聲——甚至,會為蔡延那樣的惡賊發聲。而他今日之聲雖出于法,卻又不止于法,更能見史,見真,見治……就算是不合時宜,卻恍如不動之明鏡,不偏不倚。這,就是張見一了……”
“他雖然還不明心道,雖然還執着于破與不破,但他的存在,本就是道。而他就算是看不明,摸不清,卻自始至終,從未動搖過。可我呢……我受了師父賜玉時的訓誡,自以為一心向道,可今日關心的,卻不過是輸赢。若要拿佛語來講,徒兒這是着了相了,也是被這一時的得失給器住……徒兒,枉費師父諄諄教導,辜負了師父的期望,實在……實在是該罰!”
他又是一個頭猛磕下去,顫抖的脊背讓裴鈞不由想起他拜入門時的那個寒夜,可眼下,這學生的驚懼惶然之情,顯然是比那時更甚。
一旁的姜煊正好奇地摩挲着裴鈞懷中的金劍,聞言雖不懂這話中的曲折,可一聽“罰”字,卻拽着劍穗,仰臉問裴鈞:“舅舅要罰思齊哥哥嗎?但思齊哥哥很好的,可不可以不要罰他啊?”
“正是因為他很好,今日之錯才尤為重大。”裴鈞把他的小手扒下來捏住,似是絕頂失望地歎了口氣,“他犯此大錯,若是不察,往後高踏雲霄,稍有行錯就會跌落九重。這麼嚴重,你說該不該長長教訓?”
“不該不該!”姜煊抱着他手臂猛搖,耍賴一樣不依不饒,“舅舅每次罵了思齊哥哥,思齊哥哥都要難過好久呢,要是罰他,他該多傷心啊……”
“沒、沒有的事!”錢海清擡頭是不敢擡的,隻能慌忙向前伸了伸手道,“師父别聽小殿下胡說啊,徒、徒兒認罰!請師父重重責罰徒兒!”
裴鈞微微歪着頭,垂眼打量他,似是忖度,又似是疑慮:“可錢大才子滿腹經綸、兩榜第一,要學問有學問,要氣度有氣度,今日我在殿外一見,倒覺着是我忠義侯府的廟太小了,容不下你這尊大菩薩呢。這麼一想……我怕是罰不着你罷?”
“罰得着!罰得着!”錢海清當即大叫,此時隻覺自己的雙手都涼透了,跪在這深秋地磚上的膝蓋也像灌滿了寒冰,僅僅是向前膝行一步便已經發起疼來,“天——天地為大,親師為尊!師父于我,有再造之恩。我——我不是菩薩,隻是師父的徒兒,我一輩子都是師父的徒兒!求師父責罰,師父别趕我走!求求師父……”
裴鈞瞧不見他的臉,卻聽他已經帶上了哭腔,始覺自己是将他吓過了些,便清了清嗓子:“唔,既然你認罰,那我便罰你……”
錢海清緊緊地閉起了眼睛,跪在地上又墊了幾個頭,大氣兒都不敢喘上一口,就這麼懸着心肝等過好一會兒,才終于聽見師父的宣判從頭頂落下:
“我便罰你再教煊兒十年書好了。”
“……”
錢海清一愣,伏在地上猛地擡頭,見裴鈞正淡笑着把姜煊重新推回到他身邊:“怎麼,還不領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