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湛驚恐無比的目光中,他再度逼近了一步,雙手支在床榻的邊沿,竟是無比開懷地俯視着姜湛慘白的臉色,目帶狠戾地笑起來:
“你小看我了,姜湛。一直以來,你都太過小看我了!”
“晉王既是我的明主,我要為他争的,就絕不是區區一時之長短,也絕不是短短一世之春秋。我要為他争的,是天下百世之業,是乾坤萬古之名!我要這天下的所有人,想到他的功業,都要喚他一聲明君。我要這後世的每一代,一提到盛世,就必能說出他的名字!”
“至此往後,他若在堂,他便是我的聖明賢主,那我甘為臣子,我甘居人下!而就算他在野,他也永為我的山河,永為我的日月,我絕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來遮掩他的光輝。”
“所以在我好好說話的時候,你最好給我收起你的鼠目寸光,斂好你的耗子尾巴,乖乖地宣诏退位!否則他日我耐心告罄,等着你的,便隻有地府的無盡鬼火——”
“既是鬼火,那你就盡管燒來!”姜湛被逼退至床榻的盡處,實是避無可避,便終于扶着床框嘶吼起來,就連額角都暴起青筋,猛地一把将裴鈞推開,雙眼赤紅道,“别做夢了,裴子羽,我是絕對不會退位的!别在我面前裝什麼大度,裝什麼仁義!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之所以逼反蔡延,無非是因為南地戰事将盡,晉王将要凱旋,你就想把這滅奸勤王的天大功勞安在他的頭上罷了!說什麼百姓,說什麼天下……不過都是虛僞之詞!你為的隻是他的人望,你為的隻是他的臉面!”
“你要真是如此恨我,那你就殺了我啊!你為什麼不殺?!你怕的根本就不是什麼麻煩!你怕的,是讓姜越變成人人口誅筆伐的篡臣賊子。你怕的,是他朝史書留筆,寫他姜越是殘戾無道、屠戮血親的暴君!”
他腳下被榻中的被面一絆,狼狽地跌坐下來,可布滿血絲的雙眼卻依舊憤恨無比地望向裴鈞,陰鸷萬分地咬牙厲笑起來:
“既然想要這個皇位……你就讓姜越殺了我啊!殺了我,他就是個殺掉了親侄子的篡立之主。就算你為他改政治世、安州惠民,把這一朝治成了千古留名的燦然盛世,史書也不會說他是順位繼統的仁君!就算他再能打仗,就算他來日打敗了侖圖、直打去了北浮屠山外收複了萬裡江山,他也不會是你口中的明君明主,不會是百代流芳的千古一帝!他永遠都隻是篡奪皇位的國賊,永遠都隻是心懷不軌的奸王!”
“後世提起他,不會先說他的功績,也不會先談他的盛世。他們會說,他是個不忠不孝不悌的奸人!是個狼心狗肺、夷滅正統的狗賊!管他什麼治世軍功,管他什麼萬世英明,永遠都要屈居其後!而他就算治世,就算聖明,他的手上,也永遠都會沾着我的血!”
“……呵,你的血?”
裴鈞站在兩三步外,撣了撣被他碰到的肩頭,盯着他冷笑:“口可以改,史可以修,不過是多花些功夫。你以為我在國史館裡,都是做着什麼營生?這事兒啊,我熟。若真到了那一天,你還冥頑不靈地想要送死,你放心,我辦法多得是……”
“你這幾滴血,是絕對濺不到晉王身上的。”
他陰翳的目光好似攀頸的藤蔓,把姜湛滿腔的悲怒都死死地掐滅在喉嚨裡。
在姜湛因大吼大叫而極力喘息的間隙,一個宮人快步走進來,在景賀的耳邊說了句話。
“大人。”景賀連忙叫裴鈞,“錢侍禦來了,已在殿外等了一會兒。”
裴鈞聽言,不再和姜湛廢話,隻說:“叫他進來。”
當錢海清捧着三卷聖旨走進來的時候,裴鈞正坐在間室中央的圓桌邊揉手。地上有瓷器的碎片,錢海清繞了兩步才走到他身後,把手裡的聖旨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恭恭敬敬說:“師父,都帶來了。”
裴鈞一邊把那些聖旨鋪開,一邊擡頭瞅了他一眼:“答應你的事兒我可辦好了啊。看見蔡延沒?”
錢海清聽言一笑,即刻袖手一揖:“看見了!徒兒謝過師父。”
“好說,好說。”裴鈞也輕輕跟着他笑了一聲,心胸間仿似豁然了些,這才垂眼去看那些聖旨裡的字句,待一一看完,想來無誤,便擡手往龍榻的方向招了招。
姜湛還沒反應過來,周遭的宮人已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他從榻中攙起來,生拉硬扯地摁在了這方圓桌的另一邊。
裴鈞朝他攤開手:“印。”
見姜湛沒有動,他不耐煩地催了一聲:“行玺不在外間,你一定又是帶在身上。拿出來,快,聖旨要蓋印了。”
可姜湛的目光卻定在了桌上的聖旨中,片息便已粗略讀到了内容,不由目色震驚,頓頓擡頭道:“你瘋了?這……這簡直是倒行逆施!”
裴鈞對上了他的目光,不疾不徐道:“每一朝的固病沉疴,自有每一朝的解法,并不是隻圖攀上時運的船,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刻舟求劍。如今既是時不我待,便隻能由我來改時。你若非要坐這龍椅,便暫且坐好,坐穩,且看看我這倒行逆施,還能不能再改天換地。”
說完他再度皺眉招了招手,一旁宮人很快就迎上來,一番疾速的撕扯與搜身,便從姜湛左手的袖袋中掏出一枚半掌大的玉刻龍印,放在了他面前。
與此同時,錢海清也從外面取來了天子玺印所用的印泥,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那方玉玺的旁邊,疊手作揖道:
“徒兒鬥膽,恭請師父行印!”
殿内的燭火閃爍跳動,王朝的命運将在這一刻改寫。
裴鈞拿起了玺印,卻隻像是拿起了一個最為尋常的玩意兒一樣,不做耽擱就蘸上了血紅的印泥,铛铛铛三聲響過,桌面上疊放的三面聖旨,便都已完備待宣。
“司禮監的。”裴鈞叫了一聲。
姜湛身後走出個人來。
此人便是給裴鈞端過椅子、推過輪椅,又在忠義侯府替他報過口信的那名太監。
裴鈞将天子行玺收入了袖中,把三卷聖旨遞到他手裡:“王貫公公,胡黎已死,你就是司禮監的新監司了。一會兒早朝上,還要煩請你來宣旨。”
王貫道:“是,大人。”
他用一方早就準備好的明黃緞绶,妥當地把那三卷聖旨捆縛起來,着人送往内務府錄旨。
由此,裴鈞隻再度看向姜湛一眼,就擡手抱拳向王貫道:“那就辛苦王公公,送皇上回宮。”
随着他話音落下,王貫立即就讓四周太監把姜湛圍起來,恭恭敬敬地請姜湛離席,顯然是這一送回宮去,就再不會讓姜湛出來。
姜湛明黃的龍袍還裹在身上,此時衣衫卻早已被人撥得散亂,頭上的金冠也搖搖欲墜。他狼狽之至地茫然四顧,見周遭宮人之中,竟沒有一人還是熟臉,不由仰臉望向那個曾把他從禁宮之中送來這前朝龍座上的人,齒關顫顫間,惶惑低嘶一聲:
“還不如這一切……都從未有過。”
他望向裴鈞的目光在四周的攙扶與拉扯間轉變為恨:“……裴鈞,你一定會不得好死。你一定會——”
“托你的福,我早已死過了一次又一次。”
裴鈞打斷了他,從團凳上起身,解着景賀給他的披風,聞言都沒有再看他一眼:“倒是你,要是還不放手,我會讓你看看……到底什麼叫不得好死。”
姜湛被身旁的太監架了起來,沙啞而促狹地一笑:“反正我都是孤家寡人了,再沒有什麼東西可失。你以為我還會怕?”
“你會怕的。”裴鈞将解下的披風遞還給景賀,身上鮮血淋漓的白衣刺目,涼薄至極地勾了勾唇角,“别忘了,你還有你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姜湛厲鬼一般凄然地笑起來,無力至極地任由周遭将自己牽動,一邊被拉向殿門的方向,一邊在飄忽的燭光下回過了頭來,恨極的目光看向裴鈞,詭然咧嘴道:
“龍椅之上,哪兒還有自己啊?”
“等你殺了我,等姜越坐上來……那時你再看!再看……看看他又能待你哪般!”
殿門被打開,陰濕的北風倉皇而入。王貫把姜湛扶了出去,那刺骨冷風自姜湛刮過,即刻便吹到裴鈞跟前。
裴鈞一時怔忡間,面若寒冰,身上血衣經風一裹,冷意驟起。
錢海清連忙擋在他身前叫道:“師父,天快亮了!”
說完見裴鈞依舊沉默,他便更是猛地抓住他胳膊,用力搖了搖,目中堅定道:
“天快亮了,師父,您該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