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初刻已過,月更高升,文德殿所在的皇城西南一隅火勢滔天。
宮内的禁衛正被緊急調動,趕往救火,而駐守在午門西側的火班營中也已撥出六百鋪兵,直趕在了宮門禁閉之前,将兩架高大沉重的水龍機筒運入了宮中,與宮衛一起展開了緊鑼密鼓的壓水滅火。
與此同時,皇城禁宮北門外的甬道之中,夜黑無燈,幾列衛隊竟在這黑暗之中秘密集結。
他們身着禁苑巡護營的鱗甲戎裝,在蒼月照耀下周身冷光,粗略算來,足有近千之數,可眼下還未到宮衛換防時分,後來集結的一些便還沒有取得兵器。
此時此刻,這近千雙眼睛都直直望向面前那扇通往大内的宮門,足足再等了兩炷香的時間,才終于聽得門内傳來起栓之聲。
陣前手握武器的将士即刻厲目防備,屏息緊盯着傳出聲響的那道門縫,而一瞬之後,那紅漆銅釘的大門打開,竟是蔡延從中走了出來。
蔡延脊背佝偻,盡顯老态,臉龐依舊是揉滿了皺紋的滄桑,可眶中那一雙灰黑的老目,卻反出了眼前兵甲的精光。
此時他一襲銀鶴補褂已被血迹濺髒,追随他身後的數十侍衛也個個倒提着三尺紅刃。
刃尖滴血的嗒嗒聲中,他背對身後沖天的白霧濃煙與浩然火光,眼見宮門之外這陣列私結的千數衛兵,目中毫無一絲驚異,隻緩慢地擡起右手,用枯枝一般染血的手指,将一卷暗金的诏旨抖落開來,開口喝令道:
“茲奉皇太後懿旨,衆将聽令!”
列陣的侍衛即刻齊齊跪地,聽他沉厚的老聲随風回蕩在這方陰黑的甬道裡:
“奸臣裴鈞,藐視祖宗成法,狂悖亂政,竟敢以诓謬之案,構陷我朝忠良重臣,禍亂朝綱,欺君罔上,合當誅殺!今着巡護營步兵統領謝平、唐真,率領衆将殲此孽臣,捕其朋黨,以肅清君側,匡正國本!欽此。”
“末将領旨!”
陣前二人連忙舉手接旨,下刻站起身來,左側頭戴紅纓頭盔的中年人立馬走到蔡延身旁,深感不安道:“姐夫,計劃有變。方才宮門戍守來報,說皇城司已先了咱們一步出宮,不知為何,竟是帶了聖旨去押裴鈞問話,眼下,那裴鈞已經被押進宮面聖了。要是他已經向皇上呈了那什麼密诏,咱們家豈不是——”
“制敕庫已焚,大内秘檔盡毀!他呈了诏也沒有對證!”蔡延打斷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遠處的火光,“他敢拿出來,那便是矯诏!又有何物能為他作證?事到如今,我們已沒有回頭路了。他既是受押入宮,所幸就并無兵力可依……眼下宮門緊閉,料他也插翅難飛。隻要殺了他,六部渙散,京兆驿遞和漕運的禁锢一除,我兒得活,蔡氏不滅,我們就還有中西世家可依,誰又能奈何我們?你再如此畏畏縮縮,那裴氏豎子不死,明日身首異處的就是你我!”
他從腰間掏出一塊金令,遞給領旨的另一人先道:“唐真,這是太後金令,你拿着,先領未得兵器的人馬前往南衙武庫配械,與我們在中慶殿會合。若遇阻攔,你可行先斬後奏之權,務必速戰速決。”
唐真肅容領命後,他才又向那個叫他姐夫的中年将軍道:“謝平,你領剩下的人馬,現在就随我前去面聖。我們有太後懿旨,今夜,便務必趁此誅殺裴鈞,決不可遺留後患!”
亥時正,皇城内大火将熄,宮牆間煙灰四散,經風一吹,便彌漫殿宇。
中慶殿外夜星疏疏,暗夜月下,三百名皇城司衛明火執仗,押送裴鈞朝殿門走去,而在這一群窄袖紫衫的勁裝侍衛之間,裴鈞隻穿着從榻中帶出的白衣白袍,此時像極了一張被揉皺的白紙,正浮在周遭的暗色墨迹上,手無寸鐵地漂向那百步石階上的飛甍宮阙。
他的神容是平靜而沉邃的,腰間的細帶隻松松地系着,烏發雖已拿木冠束起,兩鬓卻垂下些散亂的發絲。
他的腳上連鞋都沒穿,一路走來,素白的足襪已踩得污灰,腳底也因宮磚的冷硬而冰寒刺痛,周身全是一副倉皇受捕之狀,可那袖手行路的步履和身姿,卻絲毫沒有因此狼狽,相反,倒還在這潦草不整的衣冠之下,顯出了幾分落拓與松弛。
這條去往内朝的道路,他前世今生的二十年裡,曾走過了無數次。
這京中秋末的寒風與霜凍,他更是在這來去的路途中,受過了無數次。
臨近午夜的宮道,寂冷凄清,中慶殿外圍列的重兵,更似鐵鑄一般寒意森然,可裴鈞身上雖隻有單衣薄袍,此時的胸膛中,卻搏動着震地般有力的狂跳。
他的渾身熱血充盈。
他一點都不冷。
遙記前世他披袍入閣,變成太傅的時刻,似乎也是一個如此的寒夜。他曾獨自舉燈走在這宮磚之上,一人一影,一身一命,無怨無悔地挑起過無人敢想的萬鈞重擔,可那半生心血寫在如鐵史筆下,卻隻有誅心剖肝的四個字,“靡費無益”。而在那之後,他踽踽走過的每一步路,又曾有多少人看着,罵着,比量着,畏懼着……但如今再去回想起來,那時他自己又是何種心境?他居然已經不大記得。
而這條數朝如一日的觐見之路,二十年前他父親平寇襲爵、入京領賞的時候,一定也曾走過。那時的父親,又是帶着何等的心緒,一步步走入金閣去面見聖上的?而幾番領旨,幾番出征,幾番在官場陰謀和殘酷疆場上蹉跎了無邊歲月和一腔熱血之後,父親再回到京城,再由此入宮,再領了最後那一道皇命出征時,又該會是何等的心境?
姜越十年前回京與他再見的時候,也曾有過那般心境嗎?
而此時此刻,他的姜越……又會是在做什麼呢?
想到這裡,裴鈞忽地揚起長眉,舉頭望向了天頂的白月,一時間,紛繁的前世好似落葉,粲然從他眼前飄零,而頂空皓月墜下的霜華,卻靜靜地垂在了他的肩頸。
他一張開雙臂,那瑩白的純光便毫無保留地向他洩下,霎時鋪遍他滿手滿膛,好像輕紗一般,萬分柔和地蓋在了他的身軀之上。
他蓦地輕笑起來。
這應是他兩世以來最為清白的時刻了。
在這一刻,他終于化作他自己。
“啟禀皇上,裴鈞帶到!”
報喝聲在前方響起,裴鈞已被衛隊裹挾去石階之上,由身後的侍衛一把推進了大殿。
中慶殿中燈火通明,禦書房的暖炭溫燒,倏地照亮了他的眉宇。
他擡起眼來,靜默的目光便與七八步外的姜湛相接。
明明他才是被押來問話的人,可這樣的目光,反倒把姜湛看得微微一怔。
他一身白衣,緩衫,木冠,未着履,顯然一副從被榻之中被拽來的樣子。
他如此衣衫不整的模樣,姜湛實則曾多次見過,但這時一看,卻又竟似從未曾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