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湛還沒開口,錢海清倒是朗聲說道:“皇上當然會秉公辦理,因為皇上是聖明天子,是我朝賢君,絕非那反詩之中所寫的愚主!”
說着,他捧笏跪下,字字铿锵道:“請皇上放心把此案交給臣去審理,臣一定會把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将這反詩幕後之黨羽一一揪出來,還皇上一片清淨,正我朝朗朗乾坤!”
說完,他砰地一聲磕在大殿上:“臣望皇上恩準!”
兩句話而已,就把姜湛架上了一個無以複加的高度。
見堂下數百雙眼睛盯着自己,姜湛實在是下不來台,隻好胡混地應允了他,隻道先查查再看,可此時這複雜難辨的心境和那堂下跪着的人,卻讓他有幾分莫名的似曾相識之感。
他猶疑一時,開口問了句:“你倒是很會查案。你叫什麼名字?”
堂下那個從不顯山露水的後生直身再叩,吐字清晰道:“回禀皇上,臣是從四品侍禦史,錢海清!”
他叩完再度擡起頭來,那一張笑意清朗的面容和他的名字一起,終于無比鮮明地映在了姜湛的腦中,令他猛然想了起來:“……你是裴鈞的學生?!”
錢海清捧着笏闆,高聲答道:“回禀皇上,正是!”
這二字恍如危巒崩摧,叫姜湛後脊仿似被拍上了一捧極寒的冰渣,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你竟是裴鈞的學生……”
錢海清仍然笑着,像是全然不知姜湛言下之意一般,笑得純粹而幹淨,清明而開朗,再度驕傲地叩地高聲道:
“回禀皇上,臣錢海清,正是裴大人的學生!”
無論蔡氏一脈的官員在朝堂之上如何激辯诋毀,錢海清都半分不懼地一一回對。除了張三,六部諸位堂官是在這時才開始為這個後生幫腔了,刑部和兵部更是提出願意借調人力幫助禦史台查清此案。早朝之上,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憲台和六部如此和睦的景象了。
——局。
這是一個任誰都能看出的局,偏偏事發之前無人眼見。
姜湛想讓錢海清停查此案,他知道此局定是裴黨在背後布下了羅網,但錢海清并沒有錯處,更沒有攻讦任何人,甚至連查訪此事的禦令,都是憲台長官主動給他的,而給出那禦令的人是姜湛自己,令人徹查的人也是姜湛自己,事情一經徹查便疾速發酵,如今這查案之事既是起于清流和裴黨,被查之事又是落在了蔡氏頭上,就自然沒有叫停和善終的可能,更是極有可能變成本朝以來最為浩大的一次黨争之劫。
三黨之争,更是士儒、法儒和世家之争,加之背後還有晉王奪位之謀,一切便好似奔馬脫缰,無可阻止。
一旦想到這個,姜湛就似整個人都回到了舊太子被廢前夕一般,就像是被宿命的魔爪扼住了咽喉,在這多方吵嚷的金柱大殿上駭然危坐,想起了裴鈞許久之前說過的話:
“這京中的官僚宛如軀幹,早已長出了自己的手腳,有了自己的腦袋。”
他姜湛隻是這軀幹上的一塊腐肉而已,他又能靠什麼來破局?
——皇命嗎?
不。皇命不能出爾反爾,皇命不能無由而變,皇命更不能包庇叛逆。
——票拟呢?
如今蔡張休任,趙太保和四個學士在六部的支持下已獨占了内閣,早就倒向裴黨,所謂票拟,眼下不過是幾頁空白的注箋。
——那票議呢?
裴黨既已打着明牌下場查案,又設計拖了清流下水,這兩黨的票權加起來,又豈會輸給蔡氏?
——難道要用武力?
事已至此,朝中無人可以置身事外,而這其中的網羅錯綜複雜,他要怎麼确認他所謂的武力,究竟是誰的武力?
而殺人真的能解決問題嗎?又要殺誰呢?
殺了裴鈞,還有六部。殺了六部,還有天下士儒。
晉王領兵在外,邊軍虎視眈眈。世家豪強未嘗軟弱,誰人不能揭竿而起?
刀劍一起,殺伐即始,混沌動亂之下,誰能保證那最後一刀不是落在自己的頭上?誰又能保證最後那執刀的人還是不是自己?
而權力,權力啊……
他是到了如今年歲,才真正明白了裴鈞初入禦書房時教他的那個道理:
“皇上雖然是皇上,但卻還不是皇上。”
“自古為君王者,并不是因為他是君王,臣子才會聽從他的号令。而是因為臣子聽從他的号令,他才得以成為君王。”
“而皇上你,要成為君王,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去走。”
“這是一條非常崎岖險要的孤路。”
“誰都無法陪你走下去。”
“你能靠的,隻有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