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裡,禦史大夫鄭浩山被内閣的急文召進宮去,低着頭跑進了中慶殿聽訓,又低着頭跪安出來。
他向座上天子保證一定會徹查此事、給出個說法來,可回到禦史台左思右想之下,他又深覺此事背後的政治風力恐怕比他能想到的還要強勁,心裡便打起了猛烈的退堂鼓。
而且,文字獄這事,查起來實則是最不讨好的:你辦了寫詩的人,不僅要被天底下的書生罵,還要被後世的史官罵;你要是辦不好,逮不着那寫詩的,又要被皇帝罵,說不定還會丢了官。要是再趕上這詩文背後當真有人存了那策反煽動的意思,你掐了這詩,就是得罪了那背後的人,可你要是不掐了這詩,皇上覺着你與此有染,就會先把你給掐了。
這這這,這就不好辦了。
鄭浩山思來想去,想去思來,終覺自己不能涉案。
但内閣交代此案又必須要禦史台去辦,他放眼往台裡看去,一一都是他清流的苗子,他是一個都不想糟蹋。偏偏這時,錢海清捧着刑部轉結的案子給他來簽批。他這才想起,自己這禦史台裡,不還有個裴黨送來的爛秧子麼?
他從未如此欣賞過眼前這個桃臉含笑的後生,此時看着錢海清在他跟前條理分明地說這說那,他幾乎覺得這孩子周身都在放光。
“你去吧!”他脫口而出,“沒人比你更合适了。”
“……去哪兒?”錢海清還在說案子,被他一打斷,雲裡霧裡的,“您說什麼合适?”
鄭浩山迫不及待地把這案子說了一遍,語重心長道:“就是要找出這寫詩的人,還要查出這背後的人,查他個幹幹淨淨,片甲不留。清楚了吧?”
“啊,清楚清楚。”錢海清謙和地擡手抱拳,微笑着點頭道,“沒想到鄭大夫能不計前嫌,将如此要案交予下官查辦,下官真是感佩無地!您放心,下官一定會将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凡涉案之人,下官一個都不會放過!”
“好,好。”鄭浩山眼見這燙手山芋推了出去,内心感激無比,他大力拍着錢海清的肩膀,向台中所有人誇贊道,“果然是少年人,果然是裴大人的高徒。如此甚好,甚好啊!”
裴鈞聽到這裡,已經開始發笑:“所以,思齊就真去查了?”
闫玉亮直着眼道:“呵,他可不止是查啊,他是拿着内閣簽發的禦令,照着各府各院的老底兒去查了!我和聞悅還沒反應過來呢,他居然把經義閣和翰林院的人全都拉到禦史台去,動員了所有的禦史承案,不吃不喝不睡,把那些書生一個一個地挨着審。結果你猜,他查到誰了?”
裴鈞挑起眉梢:“誰啊?”
方明珏睨着他,滿目清明道:“蔡岚啊!”
闫玉亮此時也心知肚明地笑起來:“那些傳起來的歪詩,都是從翰林院開始往外送的。思齊審了幾個編修,他們起先還不知道那些詩有反意,一聽皇上要查,都吓壞了,叫我師兄一訓,全把蔡岚招認出來,這便該審審蔡岚了。可蔡岚恰好在那幾日告假,沒被拉到禦史台裡,思齊便隻好知會刑部,讓孫世海往蔡岚住的宅子捉人。可這時候蔡延也知道他兒子出大事兒了,趕緊叫了巡防營的人上他三兒子的住處攔着,結果呢,又發現這蔡岚不在家裡。最後啊……思齊還是在梅少爺的霜葉樓裡把他捉出來的。嘿,你說這巧不巧?”
裴鈞啧啧稱奇:“巧啊,真是太巧了!這京城怎麼這麼小啊!”
見他這樣子,闫玉亮實在忍不住,掀了他一把:“得了得了,别演了!咱們早知道是你爺倆做了這局了,且兜着呢。這幾日你和蔣老忙着軍糧和調兵,後面的事兒,你還不一定都知道。”
方明珏點點頭,頗覺荒唐地笑了一聲:“莫說是蔡家了,這事兒越往後走,連我都越覺着荒謬。”
總之,霜葉樓裡人事不省的蔡三公子被禦史台和刑部的衙役給拍醒了過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這兒的,就已經被枷了起來。
一路上,他一邊指着錢海清的鼻子叫罵,一邊被押進了禦史台的班房,被關進去前的最後幾句話是:
“你們知道我爹是誰嗎?你們居然敢關我,敢潑我髒水?!”
“我爹可是太師!我爹是當朝太師蔡延!!”
可惜他被關起來的時候正是半夜裡,禦史台裡的官員都下了工,沒人聽見他吱哇狂叫,唯有錢海清派了一幹衙役衛兵守着他。
這時,他隻能看到暗閣昏燈下錢海清鬼影一般的笑臉,那張笑臉上張開了嘴,幽幽問他:
“所以,蔡太師也涉案嗎?”
憲台之外秋風嚎嘯,直似鬼哭妖泣。蔡岚不知自己是藥是酒未醒,頭疼腦熱間,竟覺好似直墜地獄,眼見此景大感悚然,便連忙管住了口舌,再不敢多言。
可錢海清并不在意這個。他連夜寫好了禦史谏疏,将蔡岚逛花樓、寫反詩、傳反詩、這反詩還是從西林蔡氏族地傳來的事情全都寫好了,在翌日天亮的早朝上,直接越過了他的頂頭上司,言辭清楚地奏報給了皇帝姜湛。
此案從案發到逮捕,不出三天就把當朝太師的兒子關進了班房,快得就像敲在竹節上的急闆,由不得所有人反應,已導向了極為難料的後果。
姜湛坐在禦案後聽完他禀報,完全是瞠目結舌:“……蔡岚寫的?”
在滿朝百官的嘩然之中,錢海清認認真真地點頭:“回禀皇上,千真萬确。臣等逮捕之時,現場亦有墨迹未幹之詩作,蔡岚的書閣裡,也搜出了字迹相似的詩文,粗略估計,足有數十首之多,那撰寫者,必然是他無誤。”
“……”
姜湛一時沒能緩過神來,盯着他呈上的供詞案錄和種種物證,還是難以置信地看向了禦史大夫鄭浩山,一字一頓地再問了一次:“憲台的,你們确定?”
姜湛雖然也樂見蔡氏涉案,可這事如果是六部查出來的,那背後很可能是裴蔡的黨争作祟,可這事他明明是讓清流轄下的禦史台去查的,和裴黨似乎又沒什麼關系。而且涉案人員這麼多,人證物證又這麼鐵,查到今日确然都是順理成章,這叫姜湛幾乎覺得……如果撇開這涉案之人不提,好像确實就是這麼回事,但一對上了蔡岚這個人,又似乎哪裡都對不上号了。
畢竟以蔡岚的詩才,不像是能寫出這等歪詩的。
依照他對蔡岚的了解……蔡岚似乎也沒必要寫這等歪詩。
但到了這一步,要計較真相已經完全來不及,寫詩的人究竟是誰,也根本不再重要了。
此時此刻,被姜湛點到的鄭浩山也是懵的。他雖然料到此案有些蹊跷,卻完全沒料到那錢海清居然直接查到了當朝太師蔡延的三兒子身上。
他此時方知,自己這禦史台已被裴黨借作了殺刀去使,一旦聯想到此事将會如何發展,他吓得腿腳都有些發軟,一時想要看顧誰來尋個主意,卻又想起他師兄張嶺還在停職之中,便直是萬念俱灰,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可悔恨也來不及了,事情就抵在額頭上,他隻能苦着臉請示姜湛道:“這、這……憲台确然查得蔡岚涉案,此事……此事還需詳勘,至于如何審理,還、還要請皇上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