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氣益發寒涼,将日子推到中秋節前。鴻胪寺的兩個斷丞不得不懷着極為忐忑的心情,備了些薄禮前往忠義侯府,為的是給仍襲有爵位的裴鈞送去宮裡中秋夜宴的帖子。
他們被家丁迎入侯府前堂,但見那滿府喪白果如傳聞,和尚道士念經做法,丫頭婆子鬼哭狼嚎,咒符香灰漫天飄灑,沒坐一會兒就背脊發冷,雞皮疙瘩都生出來,便片刻不敢久留,很快就從中逃了出來,又不無心悸地要去往蔡太師府上送帖,心裡直是哭天喊地,隻望這同是休沐頤養的太師府上能比之稍稍吉利一點兒。
而天涼下後,忠義侯府中為裴鈞養傷,似乎用炭更急,這日竟又遣了一些恩賞的券曆,讓家仆拿着往内務府中再請了一次銀骨炭。隻是相比于上次,這次請的炭倒少了許多。
府官太監心底盤算,這或然還不夠一月之用,便客客氣氣地同那家仆說,裴大人過去對府庫小的們都多有照拂,眼下也要入冬了,天兒也更涼,裴大人若券曆不夠了,又想多請些炭,他們可先記着例額,預支一些給忠義侯府送去,待他日有了新的券曆,侯府再送還回來就是。
可那家仆卻連連謝絕,支支吾吾地說,侯府裡恩賞券曆倒有的是,要是用得着,便往後再取。說完,領了炭,那家仆便慌慌擡擔告辭。
府官太監起初還沒太在意,半晌卻是回過味來:馬上就過冬了,京中各府的公卿大人們,誰會用不着銀骨炭啊?除非……
想到此他大驚失色,連忙将事情報給了胡黎。
此事很快傳出内務府去,趁着中秋節宴的熱鬧勁傳遍了朝野,在宴盛之時,更是傳到了皇帝姜湛的耳朵裡。
在胡黎盡可能委婉的轉述之後,姜湛顫睫一想,蓦然回頭盯着他,啟唇多時,才出聲問道:“你的意思是……裴鈞可能活不到入冬了?”
絲竹管弦陡然聲起,飛華殿中,公卿百官端着禦釀,正起身來向他這個禦座高台之上的天子朝賀萬歲,可他怔忡之間垂眼看去,眼見就連張嶺和蔡延這兩個老物都抱病前來赴宴了,那六部堂官之中,卻獨空裴鈞一座。
霎時,殿内一根根高柱直似金絲籠杆把他困于此間,他竟對萬物都生出一陣不切實際之感——
那人來,那人走,拉起他,放了他,這當中物換星移六七年,明堂之上,到底又有什麼變了?
竟似寒夜夢一場。
去歲禮部的中秋辭表還挂在這大殿的偏閣裡,那落款落印筆筆是誰他尚記得清楚,可今秋做辭表的新晉侍郎是何人呢?他連名字都還叫不出來。
他聽聞那日午門廷杖時,裴鈞曾摘下烏紗官帽對之一叩,朝中不曾有人解其何意,可如今想來,那一叩或然是叩斷了他君臣二人死生糾纏,而那“臨刑再拜”,也許更是最後拜别。
裴鈞是死也不再做他的臣了。
可他卻還是那個傀儡,困在這錦繡地獄的牢籠裡,隻待被千百人手再引繩牽起。
就在這時,黃門侍郎從殿外匆匆跑進來,高聲呼喝:“啟禀皇上,南地捷報!南地捷報!”
滿殿人聲忽地一沸,本就舉杯站起的公卿百官頓時都看向奔至禦前的黃門侍郎,隻見他匆匆跪地,極為激動地将手中折子高舉起來:
“值此盛宴佳節,晉王自南地發來戰事捷報和中秋賀表!臣不敢耽擱,一接到便呈來禦前了!”
“捷報”“賀表”都是極好的字眼,叫殿中因近來政局而陰郁日久的人們都為之一振,交頭接耳間,司禮監的很快将折子接過來,在姜湛不無不可的示意下,小太監捧着那折子速速翻開,高聲念起來,說是晉王已破了雁翎關叛将韓太清之圍,于平古原誅滅了以其為首的十二名叛軍将領,并乘勝追擊,在叛軍南逃過江之前,生擒了那反賊李偲,本欲拷問他南地餘孽部從何在,豈知那李偲卻不堪受降,眼見被圍堵無路可退,癫狂之下,已在江畔揮刀自刎。
晉王在賀表中說:“為奏此捷報,遙頌聖明,特備下中秋大禮一份,随表送至。”
而司禮監的一邊念表,一方扣鎖嚴密的紅花木箱也果真被幾個宮人合力擡上了殿來。
胡黎招了招手,讓他們打開木箱,竟見那木箱之中還有許多個木匣。
待宮人一一将那木箱之中的木匣取出,衆人不由都擡手去數,數出共有十三個木匣,羅列禦前,個個皆是一尺見方的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