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見他犯渾,隻好耳語姜煊讓娃娃回屋去找裴妍洗漱,接着才對錢海清招了招手:“來,你靠近些,不然我說話費勁。”
錢海清心知自己失禮,走到他身邊要跪下聽訓,可他剛要彎膝就被裴鈞撈直了身來。
如此,他站在裴鈞面前,是頭一遭比師父高出了許多,可這樣從高處往下看,他竟覺得從來都高大厲害的師父愈加是英雄折骨,一時眼下都發熱,不由叫道:“師父……”
裴鈞卻怡然自樂,自己搖着輪椅繞着他轉了一圈,仰頭看進他眼裡笑:“心疼師父啊?是不是覺着師父好可憐?”
錢海清憋了眼淚,點點頭:“剛回來的時候,瞧見師父的樣子……半分血色沒有,像是廟裡的浮屠被剝完了相,我都吓壞了,跪在床邊,不敢出聲叫。家裡鋪上靈堂,我雖知道是計,卻又真的怕!要不是蔡氏擅權、薛張誤政,天下凋敝不至如此,師父您,也不至如此……”
裴鈞把輪椅停在他面前,笑出來:“那張三心疼他爹,豈不與你心疼師父是一樣的,你又為何要揍他?”
錢海清伶牙俐齒一時結舌,想了想道:“他可以心疼他爹,但他不能說師父這闆子是打對了地方。”
“可這是你的想法,是我的想法,卻不是張三的。”裴鈞歎息道,“小思齊啊,這朝班之中,思流其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自己的信條,自己的政見。這些立場、信條和政見并沒有高下之分,差别隻在合不合時世。合時世的,就是對的,不合時世的,就是錯的。你我的想法,放在當今或許是對的,但再過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一百年,時世變換,你我還是對的嗎?或許到了那時,阿三的想法才是對的。所以我一直在教你……”
他放開手焐,用溫熱的手指點去了錢海清眼角的淚,輕輕地說:“讀書做學問,是攀山,你和阿三都是少赴淩雲之才,你們貫來隻管往高處、往深處走,未嘗想過回頭,也未嘗想過退一步。可做官卻是化水,要學水一樣,裝在碗裡是聚,潑在地上是散,在什麼地方,就是什麼形狀,這叫适器。适器,不是叫你們學人口舌,與流合污,而是要你們知道自洽——要能變化自己的形态,把自己洽融進時世裡,洽融進局勢中,隻有這樣為官,方能洽融萬物。”
錢海清一邊聽他說來,一邊思索,不甚甘願道:“師父以為,我與那張見一,竟是一般人物?”
裴鈞點了點頭,片刻,又微微蹙眉道:“是,也不是。”
他示意錢海清推着自己的輪椅走走,一邊将手攏回手焐,一邊說道:
“你和張三啊,都貴在心中有道,且心智堅毅,更肯想肯幹。有如此資質,自然能把所思所想付諸政務,甚好。但你們的缺點也在于此。若是任由你們在自己的道兒上狂奔,久而久之,定會閉塞自大。所以晉王才讓張三入刑部,我才讓你入禦史台。這雖為時局所迫,但也算投了機緣,為的都是讓你們去穿穿别人的衣裳,趿趿别人的鞋子,受受别人的磋磨,方能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如此才能同他們一起做事兒。如今你在禦史台做的不錯,是因為你早年沒有被張家那樣的士族禁锢過,入班也還有師父陪着,指點着,方不至行差踏錯。可張三的出身已是把枷鎖,他師父又不止是臣,還是君,有些東西,能看見,卻教不了他,而我能教他,他也不見能聽,這一路上還有他老爹指手畫腳,就更是麻煩了。我和晉王爺是盼着他能掙脫枷鎖,和你一起有一番大作為的,畢竟這改天換地的事,從來不是一家春秋。但是,這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錢海清撇撇嘴:“可我總覺着,師父不止是教他做官。”
裴鈞擡手在後肩拍拍他推輪椅的手,仰頭望月道:“自然不止。我平日教你,又何嘗隻是教你做官?”
早秋的涼風從他兩鬓遊走而過,他在月色下,舉目是雙眼清明:“世上讀書人都道,‘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可這‘兼濟天下’何嘗容易?做師父的,當然要先教你們‘獨善其身’,先修好自己,再去修你們的天下。”
說到這兒,他望着月亮,長眸帶笑道:“不過,這兼濟天下,雖然是樁苦差,但其中也未嘗沒有樂趣可言,此所以古今無數人物為之前赴後繼,死而後已……這樂趣你知,我知,我師兄弟和晉王爺也都知道,可張三卻不知。晉王為他表字‘見一’,雖是‘見道’之意,但我卻期望張三不隻能見道,還要能信道,樂道。少年時候在張家,我總想教會張三快樂,教會他笑,如今或然也是,卻也不知是不是奢求……”
眼見師父似生出感傷,錢海清趕忙道:“教不會他就算了。我快樂,師父可以多教教我!”
“你呀……哎,什麼飛醋都吃。”
輪椅推到了東院裡,裴鈞撐着扶手站起了身來,用兩指點點錢海清的腦門,一字字笑道:“敬,遜,務,時,敏。你修一輩子吧。”
說完,他便摟着手焐,在董叔的攙扶下走回了屋去。
而錢海清獨在月下思忖了半晌:“敬遜務時敏……”
待想明白了,他又捂着腦門笑出聲來:
“五個字。嘿,我比那張見一,到底還是多得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