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跪下。”
錢海清一愣,不由分說撈着袍子噗通跪在地上,一時不敢吭聲。
他偷偷擡眼瞄了堂上一下,卻見裴鈞神容依舊沒個笑意,心裡不免咚咚打起鼓來,腦中急轉數圈,卻實在想不出自己做錯了何事。
這時,頭頂再度落下裴鈞嚴厲的聲音:“你知不知道今日出了什麼事?”
錢海清一整日都在府中教姜煊讀書,被孩子鬧騰得頭都快裂了,哪兒知道外面景況?此時聽裴鈞口氣嚴厲,他不免更緊張起來:“學、學生不知,還望裴大人明示。”
裴鈞将手裡的傘立在桌邊道:“今日一早,你讓曹先生接的那李存志,竟忽而毫無音信地進京了,不止如此,他還奔馬皇城、擊鼓鳴冤,将狀告唐家之事鬧得人盡皆知。如若不是我巧在南城大道上看見了他,他這一進宮去,怕就得橫着出來了。你看看你做的是什麼事兒!”
錢海清大驚:“怎會這樣!學生明明和李知州說了,一切尚要從長計議、徐徐——”
“你這學生呀,啧,真連點兒小事兒也做不好。”裴鈞打斷他,涼涼了歎口氣,轉身從書架上取下個素布封皮的空白文折,擡手揀開了書案上姜煊學詩的幾本冊子,拿起筆架上未幹的軟毫,微微思索一二,提腕便在文折中速速落筆。
錢海清一看他神色是絕然失望般,又是這二話不說就提筆寫折子的架勢,像是要寫個薦帖把他趕出府去,當即吓得拼命求情道:“裴、裴大人别别别!裴大人息怒!學、學生錯了,學生知錯!是學生少谙世事、不曉變通,未料這截訟之事如此可怖……可、可《晉書》有言,這……這‘以功補過,要之将來’,學生也是初出茅廬,這才壞了裴大人的事兒。裴大人就當學生是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原諒學生罷!學生一定痛改前非,将功折罪!裴大人,學、學生哪兒也不想去,學生此生夙願便是拜在裴大人足下為徒,求裴大人萬萬不要把學生薦走!學生往後一定唯裴大人是從、唯裴大人是尊,必當銜環以報裴大人恩情,做牛做馬伺候裴大人終老,求裴大人——”
“寫好了,你看看合不合适,不合适我再改改。”
裴鈞漠然說完這句,便起身把寫好的折子随手遞到錢海清面前,待錢海清哭喪着臉顫手接過了,他又再度坐回椅中,依舊是無喜無怒地端起手邊花茶來,輕輕呷了一口。
錢海清手捧那文折心下一涼,悲哀地想道,這便是裴大人寫了帖子,要把他薦去别的地方了。他抖着指尖打開那文折的瞬間,鼻尖一酸便雙眼含上了淚,想自己飽受毒打、費盡心機,好不容易圓了念想到裴大人近前了,誰知一個不慎不察,竟就前功盡棄!
淚眼朦胧中,他慘然瞥向那文折上,隻見那當中是裴鈞瘦勁蒼然的字迹道:
“……府有善生,錢氏海清者,敏而好學,性良且恭,精微靈通。今感念其誠,特納為徒。日後既學官事,當以天下萬民之苦樂為任,望初心永固,善念永存,不以富貴而驕之,不以寒賤而輕之,不違心道,不起禍祟,廣修仁賢之義,惠悉聖人之教,宜鑒君子之德,以振濁世之風。即日,禮成。裴鈞手肅。”
錢海清雙眼頓頓一眨,大顆淚滴啪嗒落在手背上,這時方知裴鈞剛才是逗他玩笑,實則竟要收他為徒。
他不可置信地瞪目看向裴鈞,難掩激動地膝行半步向前,一時張口卻嗆聲咳出,忽地竟涕淚俱下,嗫籲再三,終不成一言。
裴鈞見他如此,捧着茶杯笑起來:“哎喲,還真哭了。嗐,早知道就不逗你了。
錢海清哭得語無倫次:“裴大人明明……為何,李知州……學生本來……”
“好了,擦擦鼻涕罷。”裴鈞輕歎一聲道,“若不是你舍卻成見發現了李存志有冤,我約摸隻将他當成個護兒枉法的昏官擺布了,又如何知道南地冤孽深重、血案累民?今日在宮中,李存志手中血書竟聯上千人名,其淋漓刺目、赤色驚心,便是在從前……我也從未見過。若沒有你請他入京鳴冤,此案或然就被唐家瞞騙過了,到時候冤枉的不隻是他兒子李偲,更是數不清的災地庶民。”
錢海清擡手抹了把臉,抽噎道:“不不不,都……都是因裴大人啟發學生另辟蹊徑,學生才可有幸探得此案,學、學生絕不敢擅自居功。李知州此案如今得見青天,無論昭雪與否,已是蒼天改命、莫大慈悲,其性命、安危若存,亦皆是裴大人起發善念之果。而今學生尚未如約達成所諾,裴大人竟也、也賜學生納生帖,學……學生真是……”
他說着就又哭起來,裴鈞連忙放下手裡的茶盞坐直了,長聲寬慰他道:“好了,好了,小思齊,别哭了,先叫師父罷。”
錢海清的雙唇顫抖着,眼淚因了裴鈞這話而愈發湧出眼眶,終于是兩手疊過頭頂,猛地一頭磕下去,在石磚地上叩出嘭地一聲脆響,潸然高呼道:“師父在上,受學生一拜!”
“這就完啦?”裴鈞笑,“方才說的當牛做馬呢?怎麼不說了?”
錢海清伏在地上不起,聽言即刻铿锵道:“學生往後一定唯師父是從!唯師父是尊!必當銜環以報師父恩情,做牛做馬伺候師父終——”
“停停停,誰要你養老。”裴鈞聽不下去了,直覺牙根兒都發酸,“逗逗你怎麼老當真呢?你這性子可太實在,進了官中可得吃虧,要改。”
“師父說改我就改。”錢海清疊手在前,又叩了兩個響頭,“往後師父說什麼,就是什麼。”
裴鈞這才聽得滿意了:“行了,起來罷。”
錢海清從地上爬起來,額頭還紅紅的,見裴鈞從腰上解下個松石玉佩來向他招了招手,便抽了抽泣淚慢慢站去裴鈞身邊。
裴鈞見他拘禮站得遠,不免把他再往跟前兒拉了些,落手就将玉佩系在他腰帶上,打了個環結,沉聲如水:“為師賜你玉,你可知何解?”
錢海清紅目哽咽道:“子曰玉有君子之德,而《五經通義》言玉者,‘溫潤而澤,有似于智;銳而不害,有似于仁;抑而不撓,有似于義;瑕内見外,有似于信;垂之如墜,有似于禮。不知師父是否以此訓示學生?”
“不錯。”裴鈞系好玉佩收了手,望向錢海清點頭笑了笑,“錢思齊,這世上濁人夠多了,清淨的少,往後為師唯望你以玉為則、以德為念,絕不可改換本心哪,知道沒?”
錢海清忍着眼淚把頭一點:“是,學生謹記于心。”說完跪地叩頭,“謝過師父!”
“成了。”裴鈞垂手拍拍他肩頭,欣慰笑道,“近日事兒多,納生宴咱們回頭再備。最好能趕上你金榜題名,師父好給你做做聲勢。”
“學生定不負師父重望。”錢海清拍拍膝上站起來,立在他身邊道,“自古拜師亦有束脩之禮,學生也會逐日辦下,到時候……還望師父莫要嫌棄。”
“好好好,乖了。”裴鈞起了身來,擡盞喝下最後一口花茶,“晚飯該是好了,去把煊兒帶出來,咱們一道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