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别過六部諸人,等在清和殿外的石階下,直到看見姜越的身影雜在一列親王中緩慢出得殿門,他才淺淺勾起個薄笑來。
官員三三兩兩經過他,與他告辭,他一一招呼過,便見姜越已别過衆皇親,這時三步并作兩步負手走到他身側,果真劈頭就問他:
“緝鹽司是怎麼回事兒?”
裴鈞随同他往外走着,閑閑散散道:“朝上不是講了麼,王爺呀,臣這是為家國——”
“你才不可能幫張嶺。”姜越言簡意赅打斷他說話,稍止一步,“如今怕是錢生将要拉倒唐家,而等唐家一倒,京門漕運就歸了京兆,怎麼運鹽分鹽便也是京兆說了算,所以你才打起了鹽業的主意。自古鹽鐵米面乃國之雙臂,拿住了鹽,便是捏住朝廷半隻手,裴鈞,你想做什麼?”
裴鈞沒有答話,隻擡手拉了把他袖子,引他繼續往外走:“宮裡耳目多,咱們邊走邊講,快些出去。”
姜越随他往外走去,見他還是不願直言所想,便低聲換了一問:“裴鈞,年前聚宴你曾同我說,若新政好比天下分糜,則你得一份便可足矣。我知那必是氣話、胡話、糊弄我的假話,可如今境遇同過去全然不一,時局對你也不再有利了,今時今日則更是四面楚歌,那眼下,你又是如何看待新政?“
裴鈞與他走出清和殿的場子,拐入南宮門前的遊廊,于此問是依舊沒有答話,卻輕聲而認真地反問他:
“姜越,這天下内外積弊,不過徒有假盛之相,我清楚,你一定也清楚。若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新政不出五年定是個敗局,知道了這個結果,你又如何看它?如果知道七八年後,鹽田屯兵将不堪稅壓揭竿而起,州府豪傑将群雄割據,朝廷一時枉顧,便連天下傾覆亦有可能,你眼下又會怎麼做?”
姜越肅容看向他:“你會怎樣?”
裴鈞笑:“我隻想保命,如今不過是拿點兒保命的本錢罷了。”
姜越眉心一凝:“隻想保命?那你從前的抱負呢?你的萬民之策呢?”
裴鈞聽到“抱負”二字,步子稍慢下來些,輕歎一聲,倏地卻又似暗雲轉明般,安然一樂:“我這個人,本就沒什麼抱負。”
姜越冷臉繞到他身前停下:“那你如今身在朝中、官居要職,難道就沒有别的心願?”
裴鈞無奈地站定了,看向他,想也不想就坦然笑道:“怎麼沒有?我還得救裴妍呀。”
姜越再問:“别的呢?”
裴鈞想了想:“唔,大概還想把煊兒養大吧。”
“那你自己呢?”姜越不禁提了些聲音,腳下下意識向他靠近半步,“裴鈞,如今你隻是不幫那人罷了,難道不為了他,你自己就沒有想要的東西嗎?”
裴鈞雙眸澈亮地望着姜越,眼中的神采因言鎖在眼前這人俊逸無雙的面容上,這次想得更久一些,少時才低聲道:
“倒也有,可那大約不是我說了就算的。”
春日的朝陽遍灑皇城,他在日晖中再度擡手拉了姜越一把,又負手同姜越并肩向外走去。他們沉默地走過元辰門前的叢叢碧蘿花樹,總算行至光芒無比的豔陽下,肩背雙雙被日光透曬,又因被周身重衫華裳層層包裹,而生出絲難安的燥熱來。
姜越出宮門前再問裴鈞:“你難道就放任天下被這新政牽着鼻子走,走到生靈塗炭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