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有早春初雨後杏花微涼的味道,裴鈞睜開眼,在一片祥和的日光中,隻隐見桃花杏影疏疏潇潇,耳邊春風一拂,便送來草木後一聲少年怯懦的央求:
“幫幫我,裴鈞,你幫幫我……”
這聲音倏地從他後頸一閃而過,待他回身去追,卻見那宮牆梨花煙雨中,正立着一襲龍袍加身的姜越。
這姜越氣勢淩厲,面目成熟而冷冽,叫他如此熟悉又疏離,而這一刻,這姜越沉穩的聲線更疊合了那夢中少年的,兩者竟齊齊向他道:
“幫幫我,裴鈞,你幫幫我。”
……
裴鈞心口一瞬劇痛,猛地驚醒來,開眼,卻看帳中昏暗、天還未明,扭頭,隻見身邊軟枕上,姜煊依舊酣睡,臉頰尚帶淚痕,環視周遭,桌椅杯盤照舊。
原來,隻是場夢。
他怔然松了口氣,皺眉擡指,摩挲着懷中姜煊凝脂般的小臉,又試探着,點了點那一小片光潔的額頭。
這叫小孩兒垂睫的眼簾終于顫開一縫、黑亮的眼珠轉向他片刻,輕微一動,卻又困困閉眼,轉頭埋進他臂彎裡,小獸般再度賴睡過去。
裴鈞由此終于失笑,收臂給他掖好了被角,聽聞帳外已起了皇親采獵集結的瑣碎人聲,便隻躺在床上靜靜不動,直待到營地中再度歸為甯靜,才起身拉了姜煊洗漱,帶他吃過飯,便又去看看裴妍。而當軟禁中的裴妍聽聞姜煊繪聲繪色講述着頭日的冰釣烤魚之樂,欣慰之餘,又再度淚濕眼角時,小小的姜煊卻不再跟着母親哭了,反倒是擡起小手幫她拭了淚,很認真地告訴她說:
“母妃不要怕,等母妃出來了,咱們就能一起跟着舅舅去釣大魚啦。”
裴妍頓時破涕為笑,把這小人精給攬進懷裡抱住,十分動容道:“好,那母妃就等着。”
裴鈞坐在旁邊看着裴妍懷中眯眼作笑的姜煊,此時隻覺那昨夜從姜煊懷中走失的兔子,至此是确然不見了。
他起身退出帳去,與蕭臨打過招呼,留了姜煊暫且陪着裴妍,便獨自折回帳中,沉靜一會兒,才拿出了姜越前日留下的藥盒來。
打開盒子,當中紗布、棉片、大小藥瓶齊齊整整,之前看見的仙鶴鐵剪也上了鐵套安然側放着。
這一切都和姜越本人一樣井井有條,甚還細緻到每一個瓷瓶上都貼了半指紅箋注明所用,箋上字字靈俊瘦勁,和裴鈞每每在京兆公文中見到的晉王簽印别無二緻,顯然也是姜越親筆。
他凝眉拿出姜越那剪子,剪開了自己左臂包裹的層層紗棉,一時間,那被虎爪紮下的深深傷口便再度暴露出來,雖已愈合結痂,可暗紅的傷疤卻依然猙獰着,不知還要多久才會掉落,掉落後,亦不知還會否終身留有舊痕。
裴鈞從盒中拿出新的紗棉沾了茶水,将廢藥從傷口處擦去,然後挑了盒中一瓶标有“愈後用”的小瓶子,挑眉揭了蓋子,聞得清香,便倒在傷口上,見藥物沾膚即成膠狀,待稍後收入皮下,就隻散清涼。
絲絲涼意中,他不由再想起了姜越在冰湖上說出的那句“沒事”,此時放下袖口再看向身側的藥盒去,不由微微歎息,而此時,帳外營中,皇家出列的号角已然高高響起,在天幕雲下,久久回轉不息。
#
兩日後,采獵的皇親從山的另側打馬歸來,帶回了兩車獵物與北部各族奉送的貢禮。
跋山涉水的天子與諸位王爺都疲乏勞累,經過一夜休整才稍有精神。次日一早紅日初升,待禮部與鴻胪寺做完了與各族告别的盟誓儀禮,皇親與随行官員便各自上駕,與護衛軍集結一處,大隊人馬整裝出發,如此浩浩蕩蕩向京城返還。
因瑞王已殁,原有的車馬便用于押送裴妍,世子姜煊就還跟着裴鈞坐一架車。上車後,姜煊撈起車窗簾四下張望,忽而拉拉裴鈞的袖子道:“舅舅,皇叔好像在看你。”
裴鈞把他抱在膝上,随他話語看出窗外,蓦地便與不遠外的姜湛隔了人群四目相接。
這時的姜湛被簇擁在皇親之中,正立在車旁等待準備,他的臉色被裘袍黑毛的立領襯得更白,一雙眼像凝着霜,看向裴鈞這處,曆經良久才輕輕一眨。
裴鈞沒有避開他目光,靜靜凝望過去,看着那一雙眼睛,腦中似沉淪着千百個念頭,卻又仿似什麼都沒想,也更不知姜湛此時正想着什麼。
實則,此景他已萬分熟悉。
這是前世最後幾年中,他曾與姜湛幾度争吵後,在朝堂上時時常有的沉默對望,卻不料這一世竟開始得如此早,已早到與他原本打算的虛與委蛇、口蜜腹劍都相去甚遠了。
到如今,他看着姜湛,也許隻是看着那些還殘留在姜湛眼角眉梢與骨肉皮囊上的,那些曾屬于舊時裴鈞的印記,而如若昔日情愛已是架殘車,那這車也應是太過負累,隻是行路日久,他們彼此都不願承認罷了,至最終,那該要車毀馬亡、分崩相去的命運,卻怎麼也逃不掉。
那莫若早早離散,早早各奔天涯。
“起駕!——”
一聲長呼中,隊伍起行了。
這日恰正月廿二,逢了雨水節氣,大地降潤回暖,堅冰消融,日日行路便不再遇雪。至第二日,闫玉亮撿着驿館進餐的功夫,與裴鈞相商,終于首肯了姜越保舉李寶鑫入吏部的事情,可衆人散桌時,他卻最後問裴鈞一句:
“要是晉王爺最後……反坑我們一把怎麼辦?”
他把姜煊塞在方明珏手裡,拉裴鈞出了驿館,往江邊走了些,手裡捏着從崔宇那兒搶來的煙杆子,在滔滔潮聲中吐霧皺眉道:“子羽,早年咱們就都說好了,什麼事兒都得一起合計清了再做,所以我才這麼問你。如今也更不比當年還在學監裡頭了,咱眼下都是有老有小養活着一大家子人,做的事兒也不是蒙蒙先生、藏藏春宮了,你眼下與晉王爺聯手這事兒,說輕了叫結黨,說死了那就叫欺君。我雖不清楚你同皇上如今是怎麼鬧卯了,可單隻說你姐姐那事兒一出,你今後與姜家水字輩兒的人,怕就都難處了,這要是再絕了皇上的庇護……”
他沒有說下去,隻憂心地看了裴鈞一眼,輕咳一聲,“子羽,你真覺着咱們聯通了晉王爺,就能扛下那些?晉王爺他胸有丘壑、腹藏鲲鵬,所謀者定另有高位,我們若不留後手,怎知就不是為他當繡娘、作嫁衣了?”
裴鈞靜靜聽完他的話,在江風日下凝眉想了想,沉聲道:“師兄,李寶鑫進了吏部,票議都會跟你,晉王不過是塞人來填了這缺以免蔡家觊觎罷了。若李寶鑫真是他心腹,他怕還不敢貿然就塞進六部來做頭陣。既然我們想要的人進不來,蔡家的人能進又不想要,那用這位置做個順水人情倒也不差。就算日後晉王所圖甚大,要用到六部之處也比比皆是,不應會有卸磨殺驢之日,就算有那日,卸下六部十二職談何容易?而朝中官事錯綜複雜,其他幾家又如何會坐視他一門獨大……”
“你信晉王麼?”闫玉亮兀地出聲,彎腰在地上磕了磕煙灰,把煙鍋熄了。
裴鈞垂眼看着那煙鍋中漸滅的火星,想了想道:“我想試試。”
“那錯了怎麼辦?”闫玉亮收起煙杆子看向他。
裴鈞避目看往奔騰江面,笑了笑:“但願别錯吧。”
“是啊。”闫玉亮笑着拿煙杆子一敲他肩頭,“不然先過河拆橋的就該是你了,我才不信你一點兒後手沒有!到時候就看你們誰算得過誰罷。”
闫玉亮說完這話便走開了,裴鈞再吹了會兒江風正要找姜煊上車,回頭卻見不遠外的承平車隊裡,是秋源智正向他微笑招手。
他四下看看無人,便走過去跟秋源智打禮緻安,果聽秋源智一開口,便是應承了放棄和親之事。
——可總也不會那麼容易。
秋源智倚靠車壁,含笑看向裴鈞,煙綠的狩衣廣袖下徐徐伸出二指:“本君的條件,是勞煩裴大人再費心一二,為本君擇選兩名陶土匠人帶回承平,如此,本君回京後就即刻向天子請辭,不日便随同重病的國姬一起,出關返回承平。”
裴鈞聽來隻覺意料之中,看了看秋源智,笑起來:“殿下本是執意不肯,何以士别三日,卻轉怨為樂、應得如此輕易了呢?”
秋源智擡袖掩唇輕笑,低聲道:“不知裴大人可曾聽聞過,承平有句古語,說‘勿怠貴人之言,怠言者多舛’。”
裴鈞未明其意,秋源智便袖起雙手,竟因言像裴鈞一揖:“本君改換心意,實則大半隻因裴大人數日前贈的那一卦。當時本君怒中未察,可事後細想來,卻覺那一卦竟恰合目下境況,冥冥之中,似乎是天意安排,于是,便不敢不聽了。”
裴鈞哧聲一笑:“那殿下還向天意安排之人講條件,就不怕犯了天怒?”
秋源智卻道:“帶匠人歸國,技藝尚需口口相傳,整理亦非朝夕之功,原就不比帶回秘籍書冊便捷簡易,這不過是為了歸國後,予以國君一個交代罷了。其實,裴大人若不想背上叛國的罪名,隻需将那卦象何來與本君細講,為本君指出條明路即可,那麼匠人之類,本君大可不要。”
“殿下說笑了。”裴鈞擡手和他抱拳,淡笑回絕道,“殿下身世金貴,命理實乃天機不可洩露,隻那一言已是折壽之能,在下豈敢更多妄語?回京後,在下定然擇選陶土二匠送到殿下手中,望殿下惠允。殿下,告辭。”
秋源智聽言雖有不甘,可看着裴鈞是執意不說的模樣,想想卻也罷了,隻依言與裴鈞點頭作别。
到此,這欠了姜越的兩樣公事債務,裴鈞是都還清了。
此時散席的文官已又各自上車,驿館中皇室宗親的雞鴨魚肉也吃得差不多,酒大約也在最後一輪上,館役便将随行人馬整整一餐的用度算好,低眉順眼貼上了“燕飨”的箋,妥當交在馮己如手裡。
馮己如看過,稍稍一歎,又小跑遞到裴鈞面前。
裴鈞從主廳諸王的觥籌交錯中收回視線,接過那賬單開簿一瞧,果見當中原應算入皇室用度的那些珍馐酒肉和仆從吃食,竟分也不分就算入了随行官員的花銷裡,而皇親幾十人的開銷,又是随行上百官員的十數倍之多。
這些銀子如此一劃,就不再由内務府和世宗閣交付了,轉而都從禮部的燕飨開支中走動——也就是說,原本從各地征得的巨額稅賦,在劃撥了絕大部分上交皇族供其享用後,皇族每一次外出各地用餐行獵、喝酒作樂,卻依然要借禮部“燕飨”設宴百官為名,繼續從剩餘的稅賦中另外用錢。
而賬面上看來,這錢卻是臣子用出的,百姓若要怨,隻能怨官。
裴鈞不發一言掏出随身授印,蓋了章,讓馮己如去尋方明珏查閱結賬,一擡頭,卻見主廳皇親中叔父輩一桌上,坐在南位的姜越,正在一桌笑鬧中靜靜看向他。
姜越看來的目光是清淨的。他沒有笑,沒有拿酒,碗中也無肉,而他身邊的兄弟叔侄卻都甚有和樂模樣,有行令的,有劃拳的,熱熱鬧鬧,歡歡喜喜,勾肩搭背講着笑話,與京城街角酒樓裡吃喝嬉樂的一個個平頭百姓沒什麼區别,不過隻貴在穿着錦衣貂裘,戴着玉冠環佩。
可他們之中,姜越也穿着錦衣貂裘,也戴着玉冠環佩,此時此刻,卻在這一屋富貴中顯出不同來。
若不是細心瞧見,這不同卻也叫人甚難察覺。
裴鈞靠在驿館外院的門柱上,迎着姜越的目光笑了笑,到此是愈發覺得姜越這人極有意思。而姜越在他笑意中眸色一動,知道是被裴鈞撞見了目光,便挑眉扭開了臉,又應付諸王言談去了。
裴鈞臉上的笑便由此更滑進心裡去了,不由搖頭啧啧兩聲。
這時方明珏在裡邊兒結完了賬,牽着姜煊一路碎念着“沒錢啦沒錢啦”走出來。姜煊這孩子一路都在和裴鈞講這講那不停嘴,此時吃飽了飯終于犯困,說想睡,就揉着眼睛張手要裴鈞抱抱。
裴鈞抱起姜煊,再看過姜越一眼,便與方明珏走出去,問過裴妍也已用食,便上車等待起行。
這時他抱着姜煊輕輕拍拂着,在車中看向窗外,隻見承平一列中,二皇子秋源智正迎風望江,一容眉眼恬淡,一身衣襟獵獵,很一番躊躇滿志形容。
裴鈞見此,不禁遙遙憶起了前世的秋源智來,一時隻感唏噓。
前世的秋源智也是個好功惡過之人,本願打下沙燕,讓自己在以戰功立名的承平皇族中占據要位,豈知後來進軍沙燕卻兵敗如山倒,耗費了巨大國力又一無所獲,反叫原本日漸強盛的承平有了疲憊之态。
這讓承平國君大為惱怒失望,直将他貶為子爵趕去了南海,是終身再無奪位之望了。爾後未出五年,曾經雄心壯志的秋源智郁死他鄉,年僅四十六歲。
裴鈞放下了車簾,把姜煊小襖的帽子替他帶上,這時摟着已經睡着的孩子,看着他錦衣包裹中一張酣然的睡顔,不由慢慢想到:若今生和親之事一改,能一石激起千層浪,那或許秋源智這引人扼腕的一生,也就會由此改變……
那麼,他裴鈞的一生呢?
如果今生他不再為了姜湛去搏殺心智、玩弄權術,他的一生又會怎樣?
正想到此,他忽聞車窗外有人輕叩兩聲,掀開簾子,是姜越站在外面擡頭看他。
姜越正要開口,裴鈞連忙擡起食指壓在唇上,噓聲道:“小祖宗好容易才睡了,王爺您可憐可憐我罷。”
姜越一愣,待反應過來他是說姜煊這小話痨,便實在也失了笑,壓低聲說:“那明日你得空再來尋我。”
裴鈞額頭靠在窗口向他眯眼笑問:“尋你做什麼?”
姜越淡然反問:“明日就回京了,你該不會是忘了要幫我拒了承平的和親罷?”
“哦?”裴鈞作不解狀,“拒什麼和親,我何時應的?”
姜越靜靜看着他唱戲:“聽說你方才見了秋源智,結果如何,明日便與我細講。”說完,從懷裡掏出個錦囊擡手遞來窗邊:“這是之前停在鎮上買的麻糖,你給煊兒吃罷。他吃着東西許能靜下些。”
裴鈞接過來,向他眨眨眼:“這是給煊兒的?那我能吃嗎?”
姜越收回的手一停,慢慢負去身後:“我倒不知你喜歡甜食。”
一頓,又轉眼低低道:“你想吃就吃罷,煊兒吃多也壞牙。”
說完,他便告辭轉身,往自己車駕走去了。
裴鈞一直看着他背影快步消失在車簾後,終于忍不住悶悶笑出聲來,下刻便解開手裡錦囊,摸出塊糖來塞進嘴裡,呡了一會兒,隻覺滿口純甜。
#
這夜,一行人馬至京兆轄地外最後一鎮,停休一宿,次日一早,再度起行兩個時辰,便進了京關五縣。
裴鈞帶着姜煊一路吃着麻糖說着話,眼見掀簾能看見京城了,便想了一想,仔細掐算了時刻,覺得這時可以去找姜越了,便命車夫先并行去方明珏車邊,讓方明珏換過來看着姜煊,囑咐了兩句,才又叫車夫緊趕數鞭并上了姜越的車。
他把吃空的糖袋系好了,捏在手裡,隻掀簾等到與姜越的車窗齊平時,忽而一伸手,将糖袋從姜越車簾邊塞了進去。
下刻那簾布一動,就被對面姜越掀起。
姜越握着簾尾挑眉看過來,無奈片刻,隻擡手沖裴鈞勾了勾食指。
裴鈞這便抹下了很想一起跟去叔公車上的姜煊,下車掀簾上了姜越的車廂,見車中的姜越正拿水囊在身邊車角的方幾上倒出一小杯涼茶來。
裴鈞撿了方幾另側的右壁落座,接過姜越遞來的小茶盞,一小口就将茶水飲盡,入口直感醇香回甘,花香清新。
他放下杯子看向姜越笑:“好茶。這是秋源智送的?”
姜越舒眉點頭:“不錯,今晨才送的,說是賠禮。他說國姬不服水土、以緻重病,便無法再行和親,他回京後,不日就會帶國姬返回承平了。”
說完他擡頭看向裴鈞,目露疑惑:“你許了他什麼?他怎會輕易應允此事?”
“王爺呀,這怎能是輕易的呢?”裴鈞支肘在方幾上,捧着胸口佯作心寒地看向他,“臣為了王爺一願,那可是拼着逆天改命的折壽之險,替秋源智占了一卦,說他那星位偏移,運有不詳,若是執迷不悔,恐有——”
“行了行了。”姜越好笑地打斷了他,又倒出一小杯茶來,“若事關你禮部治下,你不願說,我便不問了。天命卦象的玩笑可開不得,裴大人還是慎言罷,也别再到處給人算卦了。”
他将倒好的茶水推到裴鈞肘邊,輕聲道謝:“此事多虧你,謝過了。”
“謝什麼,”裴鈞再度端起這小茶盞來,笑眼看向他,“麻糖的事兒煊兒可開心壞了,我還沒謝你呢,要不……你再跟我要個東西去吧?當我還你的。”
“不用。”姜越給自己也倒了杯茶,搖頭,“那是小事,無足挂齒。”
這時外面一聲長呼,傳來兵士整隊的鐵甲聲,有人報京城已至,提示諸官都需備好身份授印,要一一向城守出示。
“這是開始嚴查了。”姜越拿出親王玉牌來,若有所思。
裴鈞也摸出了少傅符授,接他道:“春闱已近,近來正是大批試子湧入京中,城防警醒些也好,免得混入什麼歹人賊子,到時各部都有麻煩事,還不是我們京兆遭罪。”
“難道城裡的歹人賊子就少了麼,”姜越笑一聲,“你我豈不就是?姓蔡的不也是?”
裴鈞聽言看向他笑,沒有答話,垂眸細思片刻,忽而道:“姜越,過了城防我就要下車了,裴妍要被轉入刑部,我得跟着老崔去看看。”
姜越目光了然,點點頭道:“好。那之後此案文書從世宗閣轉出了,我會派人送去你府上一份,到時若還有什麼我能幫忙的,你隻管來尋我就是。”
“……不是,姜越。”裴鈞略感無奈,“我這話,要說的不是裴妍的案子。”
姜越不禁偏頭:“那是……”
“我是說我很快就要下車了。”裴鈞鄭重望向他,出聲很溫和,“回京便是幾籮筐的事兒堆着,我倆大約都得不着空,就還指不定哪日能見呢,所以……在這之前,你若還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就趁現在趕緊告訴我,我替你辦了。”
姜越微微斂眉:“為何你近來總要給我東西?我不是要了吏部侍郎麼,那事如何了?”
“妥了妥了,别問了。”
窗外城防的人快查檢過來了,裴鈞眼看就要下車,不免有些不耐起來:“姜越,别的東西呢?除了官中事務和你那鲲鵬大業,你就沒别的想要了?”
姜越聞言一愣,看向裴鈞的雙目輕輕一閃,也不知想到什麼,倏地就轉開眼去:
“沒有。”
裴鈞快被他急死了,卻還是勉力按捺着,徐徐善誘道:“什麼都可以,姜越,真的什麼都可以,你說說看,隻要我辦得到。”
可姜越卻隻盯着窗外,更淡然道:“你顧好煊兒就是,我也不缺什麼。”
這一刻,裴鈞幾乎想上前逮着他脖領狠命搖一搖,卻恨不能,便隻得洩氣地最後再問他一句:
“真沒有了?”
姜越輕嗯一聲,低低平平道:“沒有了。”
裴鈞心下一時直如高高壘起的骨牌盡數倒塌,幾乎發出嘩啦一聲碎響。這時他看着姜越,凝起眉來以眼光細摹其輪廓,少時,也轉眼不再說話。
城防終于還是來了,很快就恭敬查檢了二人牌符,于是裴鈞無言看向姜越一眼,便起身下車了。
此時随聖駕歸京的整個隊伍都正緩慢向城内移動,裴鈞走出兩步,便見東側崔宇的車馬已然随着押送裴妍的車馬出列,自成一組等待另一道小門開啟,而崔宇也正從車内撈起簾子向他招手道:“子羽,快來,上我的車。”
裴鈞點頭正要依言走去,可不知為何,腳下卻似灌鉛般走不動路。
這一瞬,他腦中滿是姜越一次次避開他目光時落寞的側臉。
這叫他皺眉閉目,晃了晃頭,可百般念想卻并不因此退卻,最後反換他沉息一歎。
終于,他睜眼,定神,忽而折身就轉回姜越車駕,掀了簾,一步跨進車廂内。
坐在車中的姜越見他去而複返,不禁一愣,可還未及出聲問話,竟見裴鈞已躬身走來他跟前,很快便一手撐在了他耳後車壁上,不等他反應,又迅速另手扣過他後頸,在沉默中,兀地低頭狠狠吻住他雙唇。
這一吻來得突然又猛烈,叫姜越整個人瞬如石化,瞪大了眼睛看入近在咫尺的裴鈞眸中,滿眼都是震驚之色。
裴鈞的親吻卻就此帶上笑意,不僅輾轉與姜越唇齒相接,扣住他後頸的手還漸漸移來他頰邊,終至雙手捧着他雙頰,将他後腦抵去車壁,輕柔地再度呡咬他唇瓣,直至幾息後,才以長長一印結束了這吻,将額頭貼在他額頭,鼻尖貼在他鼻尖,定定看入眼前人驚詫萬分的靈閃眸子裡,還偏偏依舊不發一言,似是等他先開口。
姜越嘴唇已嫣紅,耳根似漆朱,這時嗓音都喑啞低沉,好容易才擠出一個字:“你……”
“我是怕你永遠都不會說。”裴鈞拇指掠過他通紅的耳尖,将他一縷鬓發繞去耳後,勾了勾唇角笑,“怎麼,這個不想要?”
姜越根本說不出話來,這時是整個人都貼在身後車壁上,瞠目結舌中,雙眼死死鎖住裴鈞的臉,英眉緊聚。
“好,我懂了。”裴鈞耐心地點頭,輕輕道,“你不說的,應該就是想要了。”
說着他再度低頭在姜越唇上淺淺一印,垂了眉眼道:“姜越,現下我是真得走了,老崔等我呢。”
說完他最後輕撫過姜越唇角,彎眼一笑,便轉身開簾跳下車去,正聽不遠外崔宇趴在車窗上急吼:“又回去磨蹭什麼呢,趕緊過來,門快開了!”
“來了來了。”他連連笑應,趕忙跑去拉開了崔宇車簾,擠進車去。
這時再啟窗看向姜越的車駕,他隻見姜越正從前車簾後探出半身來,凝眉定目看來他這方,滿面仍是難掩的驚,更兼雙唇依舊紅豔、俊顔飛滿紅霞,整張臉都寫着“難以置信”。
裴鈞對此景滿意萬分,隻笑盈盈地向姜越揮手。
這時城防小門終開,崔宇趕忙下令進城,一回頭,卻見裴鈞正好整以暇坐在旁邊,似同另車的姜越耀武揚威般招手作笑,不禁就擡手推他一把,焦心道:“子羽,你又把人晉王爺怎麼了?”
裴鈞放下車簾,後仰在他車内的靠枕上,長歎一聲,似食髓知味,又似心滿意足道:
“我這回,怕是要把咱們晉王爺給吓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