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這話突然,叫裴鈞喉頭一哽就咽下了魚,隻萬幸魚脊刺少,這才沒劃着喉嚨。
此時天地間小雪零星地下着,他們周圍的人正各做各事——七八步外的姜煊正守着方明珏煮魚片兒粥,闫玉亮坐在另側逗娃娃開心,而原本與裴鈞隔火相對的崔宇剛吃完一條魚就被工部拉着要試試冰釣,便隻來得及把手裡鐵叉扔回火邊就走了。
沒有一個人在看他們。
裴鈞定了定神,呵出口白氣,隻覺姜越忽而選了眼下說事,時機确然很妙,一扭頭,又見姜越拿着魚看向他的神色是認真而莊重的,坐得也很緊肅端正,不免就更警醒一些,暫且先放下了手裡的魚,再略一作想,便心有準備地點頭道:
“好,你說。”
姜越斂着袖子,彎腰把魚串擱在了火邊回暖,直起身時,又輕聲向裴鈞确認道:“我記得,你說我要什麼都可以。”
裴鈞聽言坐直了些:“是。”
姜越得了這句,與裴鈞對視的神色竟愈見矜重,這叫裴鈞在他清澄透亮的目光下,直覺腔中仿似漸漸擂起了陣陣小鼓,就連一張老臉都些微發熱。
而就在這時,姜越肅然開口了:
“裴鈞,你我二人相識至今,已有十年了。”
這話更叫裴鈞腔中的小鼓擂作了大鼓,哐哐極似陣前備戰,不免連連點頭應是,又聽姜越認真繼續道:“雖初見時,我二人拳腳相對、多有不快,後來更因了朝中局勢而敵對相殺,可如今你我竟能平位相稱、共坐此處,其間機緣無數……實已算是運道之巧。”
他說到此眸色微動,不禁移了眼,望向不遠外臨湖鑿冰的幾人,忽而問:“裴鈞,如今你可信我?”
裴鈞當即道:“我信。”
“好。”姜越細想片刻,仿似終于定心般再度回眼看向了裴鈞,将裴鈞整個人都穩穩鎖在他眸中那一汪雪色湖光裡,盈盈一動,朗然出聲道:
“我想向你要一個人。”
“……好,你說說看。”裴鈞心底的鼓點已愈發急促,乃至喉頭輕咽、耳根發熱,就連袖下的拳頭都緊握起來,腦中正極速作想着稍後該要如何應對——
卻不想此時,姜越清明的目光卻突然轉向了他身後不遠處的闫玉亮,鄭重出聲道:
“我想向你,要吏部侍郎的缺。”
“……”
裴鈞一顆哐啷狂跳的心猛地停了,盯着姜越依然風清雲朗的神色,僵嘴張了張:“吏部……?”
“不錯。”姜越看着闫玉亮的方向,就未察裴鈞神色有異,此時還含笑點頭細說道:“年前吏部侍郎趙钿被蔡家彈劾後,官職的空缺就至今還未補上,可一旦返朝開印、新政起始,官員課考、核實升降和張嶺那一出‘敢于廢黜’就要先行了,吏部便是重中之重。如此,蔡氏定不會放任侍郎之缺再由你裴黨占下,那麼你們舉薦的人,就都拿不到内閣的票拟。而若吏部侍郎之缺被蔡氏搶占,那新政之中,六部上下一心的票議就裂了縫,不僅如此,若之後蔡延再将地方勢力相連其中,便很可能将闫尚書漸漸架空,從而将下屬官員興廢之事直接過與内閣,掌控于他自己手下——這樣内閣就更有了法子找出六部過往的纰漏,再借張嶺的法度打壓下來,那麼,他光是憑借新政,就可将朝臣黨羽重洗數度,而你們六部之中,怕是沒幾個能安全。”
姜越凝神說到此處,終于看回裴鈞,卻見裴鈞正皺眉盯着他看,不免就停下來:“怎麼,我說錯了?”
“……沒沒沒,沒說錯。”裴鈞連忙回神拿起手裡的魚來,輕咳一聲,“你繼續說,我在聽。”
姜越看着他神情仿似低落了些,不由疑惑:“裴鈞,莫非你心中已有了人選?那我——”
“不是不是,沒有,你别多想。”裴鈞連連否認着,平複着心緒咬了口手裡的魚,隻覺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那原見酥熱的魚皮就已被涼風吹緊,當中魚肉雖還燙着,鮮香口感也半分沒差,可卻一點兒都透不出來了。
他回頭向姜越笑了笑:“你就隻想要個吏部侍郎?不要别的?”
“怎麼,”姜越也笑起來,“這個不行?”
“行啊,怎麼不行……可以的,沒問題。”裴鈞絮絮叨叨歎了兩聲,把姜越放在火邊的魚拿起來再度遞給他,順手替他拍了拍膝上的雪渣,“可眼下師兄正和煊兒玩着呢,還是夜裡回營我再去同他商量看看罷。你想填的人是誰?”
姜越接過魚來雙手執着樹枝兩端,手肘支在微開的雙膝上,低頭咬了一口,細嚼慢咽,“關西轉運使李寶鑫。”
“‘彌勒佛爺’李寶鑫?”裴鈞頓然看向他,“他可是趙太保本家。”
姜越垂眸帶笑,點了點頭:“看來你已把朝中上下能補此職的人都看過一遍了。”
這是自然。裴鈞往他湊近一些,啧啧道:“所以晉王爺在趙家也有人哪?哎,從前我可真沒瞧出來……”
姜越卻安之若素,隻睨他一眼:“若都叫你瞧出來了,我豈不早死了八百次?”
說着,他垂眼見裴鈞此時袍擺近火,便尋常落手替他撈了一把,“你小心——”
“你小心手!”裴鈞眼疾手快捉開他指頭握在手裡,舉到眼前看了看,見沒事便松口氣,卻也不立馬放開,隻閑散換了個姿勢坐了,才笑眯眯道:“還好沒燒着你,不然我又該要還人情了。”
姜越一把就抽回手來,沉氣一時方道:“我可沒要你還。”
“别呀。”裴鈞不依了,又偏頭往他跟前兒湊,“姜越,咱們都結了黨,那合該是有來有往、互利互惠才是,哎哎,你還要不要什麼?再說說看?”
他這模樣活像個街角吆喝着賣菜的,叫姜越狐疑看着他,沒覺出個意思來,正要說話,卻聽他們身後林中的方向忽而傳來叫喊。
姜越回頭,見是泰王正沖姜煊招手:“小煊兒,來!來三叔公這兒!”
那邊姜煊還坐在方明珏膝上,聞聲立即扭頭看向裴鈞來,似乎是慣性地征求裴鈞許可。
裴鈞與姜越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姜煊便從方明珏膝上跳下來,一路小跑去了泰王身邊,正見是泰王世子姜沐逮了隻幼年的小麻兔,提了一雙兔耳朵笑嘻嘻地遞在姜煊懷裡:“喏,叔叔給你抓的。”
姜煊哇哇叫着,驚喜接過來緊緊抱住,好珍惜地摸了摸兔子腦袋,脆生生地謝謝他堂叔和叔公,引泰王笑着揉了揉他腦袋,又憐愛地拍拍他後背,這才允他抱着兔子往裴鈞跑回來:“舅舅!七叔公!沐叔叔給我捉了隻小兔子,可乖可乖啦!”
他很快就撲過來,一頭紮進了裴鈞懷裡,把小麻兔舉在裴鈞眼前晃悠,“舅舅,你看你看,我有小兔子了。”
裴鈞隻見着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蹬腿往他臉上怼,皺眉就提了兔耳朵,待拿開端詳了這小兔一陣,便佯作考量道:“這兔子看起來倒挺好吃,要不咱烤了罷?”
這吓得姜煊小臉兒一白,連忙搶過兔子就一腳踢在他腿上,大叫起來:“不許不許!不許吃我的兔子!”
旁邊姜越好笑地把姜煊攬過去護在懷裡,無奈看裴鈞一眼:“你吓他作甚?”
裴鈞一邊拍着被姜煊踢髒的褲腿一邊笑:“你瞧他急起來那小模樣兒,怪可樂的,我逗逗他罷了,誰還真要吃他隻兔子啊。”
姜煊摟着懷裡的小兔子,躲在姜越胳膊裡瞪他:“大壞鬼!”
裴鈞被他這模樣逗笑,心知再逗這娃娃怕真要生氣了,便扭頭不言,隻繼續吃完了手裡的魚。
過了會兒,鍋裡的粳米煮開了,方明珏下了魚片兒盛了兩碗粥過來,一碗給了姜越,而裴鈞正伸手要拿另一碗,卻被方明珏一巴掌就扇開了指頭:“去,你别跟這兒犯上作亂啊,我這碗是孝敬咱們世子殿下的。”
裴鈞瞪着他:“那我的呢?”
方明珏沖後面一努嘴,“要吃自個兒盛去,沒長手啊你?”
裴鈞啧啧兩聲,看姜煊抱着兔子不撒手也沒法拿粥,便也不急着起身了,先道:“煊兒,舅舅替你抱着兔子好不好,你先吃粥。”
“不要不要。”姜煊很警惕地把兔子抱緊了,“舅舅會吃掉的。”
抱着他的姜越笑出來,看了滿臉吃癟的裴鈞一眼,出聲解圍道:“那你抱着兔子,叔公喂你吃粥好不好?”
姜煊這才點點頭,聽姜越又問:“那叔公的粥給你吃了,你的粥給舅舅吃好不好?”
姜煊勉為其難支吾了一聲,抱着兔子往他懷裡又鑽了些:“那叔公吃什麼?”
“叔公剛吃了魚,還不餓。”姜越很平常地把方明珏手裡的粥接來遞到裴鈞手裡,回頭向方明珏笑:“庖廚不易,有勞方侍郎巧手了。”
方明珏很受用,點頭哈腰說了過譽,回頭瞪裴鈞一眼,就又跑回去同闫玉亮一道吃粥了。
不一會兒,崔宇和工部的回來,說湖上很冷,魚隻撈着條小的便待不下去,眼見是冰洞沒打對地方,見不着魚了。
裴鈞心想後頭兵部那兩人還隻分了一條小魚吃,這必然不平,便起身讓他們先吃點兒粥暖暖,他再去湖上試試。
可待他提了冰鑿木桶在水灣處打了個洞,剛蹲下把釣線放進洞裡,擡眼卻見姜越也慢慢走過來。
冰湖上寒氣大,不好開口說話,出聲也怕驚走魚,姜越便隻不做聲地安靜蹲在了裴鈞身邊,斂起一身雪貂,和他一起垂眼凝望着身前冰洞中幽冥一般的深湖,靜息等着魚來咬鈎。
過了會兒,湖面忽來陣寒風,帶起的冷氣直往人袖口裡鑽。裴鈞裹緊了裘袍,此時瞥了眼身邊姜越,卻見姜越耳根和後頸已都被冷風吹紅,竟也沒想起将裘袍的帽子拉起來遮一遮,還更像是全未察覺般依舊和他靜靜蹲着,不言不語不擡頭,也不知正分心想着什麼。
——到底想着什麼呢?又想了多久?
裴鈞偷眼看着這樣安靜而沉默、團在他身旁一張絨絨雪貂裡不言不語也不擡頭的姜越,隻覺腔中忽起陣酸澀,便不由從袖中伸出兩手來,搓了搓就捂去了姜越通紅的耳朵。
在姜越陡然回神擡眼看向他的驚詫目光中,他并不收回手來,隻向姜越笑了笑:“冷吧?”
姜越由他捂着兩頰,頓頓答:“還好。”
裴鈞又說:“可能會等很久。”
姜越卻凝視他道:“沒事。”
這話叫裴鈞眼下一熱,下刻擡手就替他戴上風帽,扯好了褶子,又收手抱臂看回冰洞裡。卻就在此時,他竟見釣線上的紅繩顫顫一動。
怔愣片刻,他猛拍姜越胳膊一把:“來魚了!”說着拽住釣線便往上拉,豈知還沒待拉動,冰層上的釣線就已被湖中的東西拖下去一截。
“定是大魚。”姜越低呼一聲,下意識就雙手握住裴鈞纏了釣線的右臂。
二人振臂合力,起身往外一扯,隻聽嘩地一聲,果見一條人臂長的青黑大魚陡然出水,啪地一下就摔在冰面上,還活蹦亂跳地撲彈了兩下,魚鰓一張一合地急急呼吸着。
“這可是青根,多時候都在水底越冬呢,今兒卻能釣着。”裴鈞把魚更拖開了些,向姜越一笑,“晉王爺果真洪福齊天哪。”
說着,他扭頭朝遙遠的岸邊大叫道:“煊兒,快來看看!你七叔公釣大魚了!”
岸上姜煊一聽,抱着他的兔子啪嗒嗒就跑過來,圍着大魚叽叽喳喳問東問西,一會兒誇叔公好厲害,一會兒又說又有魚片兒粥了。
“要吃就去找會煮的人給你做。”裴鈞把釣線拴在娃娃胳膊上,于是姜煊就抱着兔子拖着魚,又啪嗒嗒地跑回了岸上,拉着方明珏道:“方侍郎,本世子還要魚片兒粥。”
方明珏被他這抱兔拖魚的模樣給逗樂了,跟闫玉亮大笑着替他解下了魚來,連連應承了,這便接着燒開一鍋雪水,倒入了剩下的粳米,悠悠煮起第二鍋粥來。
衆人在林間待到下午,因都是官員聚在一塊兒,後來也不免談到公事。兵部的和姜越閑散聊起改制來,裴鈞這文職不便插嘴,就和其他文官一起玩了會兒行令,直到魚吃得沒剩多少,撿來的柴火也燒光了,他便起了身拍拍姜越肩頭,又抱起姜煊來,招呼大夥兒說:
“走,咱該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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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時雪不再下,空中暮雲鋪紅,還沒走到營地附近,就可見營中炊煙袅袅。
剛走完最後一片樹林,前面的崔宇和闫玉亮漸漸停下來,忽回頭肅臉叫了裴鈞一聲。
裴鈞順着他們手指處望去,隻見營地以西的空地上正緩緩行着一列人馬。人馬正中是一口骖車拉着的覆錦棺木,而棺木四角都挂着引魂的靈幡和皇族标識,遙遙看去是熱熱鬧鬧的金銀紅黃一片,可襯着周遭圍了慘白麻布的士兵和馬匹,卻在日暮下顯得詭誕又荒寂。
“舅舅,那是什麼啊?”
風聲裡,飄渺到不可聽清的遙遙喪樂中,姜煊抱着小兔在裴鈞懷裡擡了頭。
裴鈞與身旁姜越對視一眼,低頭看着姜煊小鹿般透亮的眼睛,想了想,還是道:
“那是送你父王回京。”
裴鈞已不記得自己六歲時可曾懂得死為何物,也不知自己懷中這小孩兒此時正想着什麼。眼下他能看見的,唯獨隻有小外甥姜煊一張翹睫撲閃的側臉,和那睫羽下一雙盈盈如水的眼睛。
這雙眼睛正凝神看着那駕在曠野裡遠去的靈柩和車馬。
過了會兒,孩子忽地回了頭,有些害怕般小聲問道:“舅舅,這世上有地獄嗎?”
他仰起小臉看向裴鈞,眼中有無盡的害怕和迷惘,仿佛隻希圖一個能叫他心安的答案。
裴鈞看入這雙屬于無辜孩童的眼睛,直如看入一汪清澈而靜谧的水,腦中已因那“地獄”二字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他今生睜眼還陽前,那一條曾将他淹沒了不知幾世幾年的冰冷長河。
一經想起,當中那刺骨的寒意和水波間無盡動蕩的億萬魂魄就幾乎還推搡着他,而那些遙遠卻永無休止的厲鬼嗤笑和冤魂啼哭,也依舊刺耳又嘈雜。
——所謂地獄麼。
他擡手拍了拍姜煊後背,平靜道:“沒有的。地獄天宮之說皆是虛語,不足為信。”
姜煊聽言,輕輕松了口氣,卻又擔憂起另一問了:“那世上會有鬼魂嗎?”
這話叫前世刑台上自觀頭顱的幾個閃念從裴鈞腦中一一劃過,他垂眸看了姜煊一會兒,忽而騰手捏着娃娃的臉蛋兒笑起來:“傻小子,地獄都沒有,哪兒來的鬼啊?你讓鬼住哪兒?”
說罷又彈他腦門兒唬道:“那都是吓你們這些不聽話的小娃娃的。”
姜煊晃晃腦袋從他手裡掙開來,垂眸慢慢咂摸着這些話,仿似是終于心安了一些,便一手更抱緊了小兔子,另手摟着他脖頸趴去肩頭,也終于安安靜靜不再言語。
裴鈞抱着他正要繼續走,卻見身旁的姜越此時正微怔般看着自己,便口型問了句:“怎麼了?”
姜越回神,溫和笑了笑,似思似慮般搖了頭,隻跟着他一起往營中走,徐徐另起道:“明日采獵禮就開始了,皇親都會一齊随駕到山另側去,一路車馬勞頓兩三日,回來又該起行回京,煊兒就不必跟了,你還是好好帶着他罷。”
“那煊兒這兩日就見不到叔公喽。”裴鈞逗了逗姜煊的臉,回頭看向姜越笑,“咱們就一起等着你叔公獵隻大狗熊回來。”
“剛出了冬,哪兒有那麼多熊。”姜越無奈笑着,隻叮囑他手上的傷明日便可拆藥,眼看也走入營地了,這才颔首與他們兩舅甥和六部衆人作别。
帶姜煊回帳後,裴鈞尋雜役找了個小口的高竹簍來,把姜煊的兔子扔了進去,又想着姜煊在雪地裡跑了一日應已滿身有汗,便叫人打來熱水架起個屏風,生了爐火,親手給姜煊擦了個澡。
他剛替姜煊換好衣服,外面又有泰王的人來請姜煊過去和姜沐玩兒,這廂姜煊剛被接走,裴鈞還沒及洗漱換衣,闫玉亮又來跟他對回程官員的名單了。
裴鈞想起白日姜越說吏部侍郎的事情,和闫玉亮對完名單便叫上他去了方明珏那帳,再叫人請來了崔宇,和他們先說了說姜越要填人入吏部的打算。
四人一番私下商讨,也都知道他們想塞的人大半都過不了内閣,而如若謀求與晉王派系共存,互相給個把職位也就是常事,便都不大反對姜越的要求,隻是闫玉亮說還需再想想李寶鑫這人,過兩日才能給出準話,衆人也都應承。
正事兒說完,裴鈞剛起身,幾人中崔宇叫他道:“時候還早,一起吃個煙麼?”
“不成啊,我還得回去帶孩子呢。”裴鈞披上大氅回頭,見崔宇正靠在方明珏床榻上揉着眉心。
白日并未發覺,可這時趁着夜燭看去,崔宇卻似是疲倦極了,引裴鈞凝眉盯着他問:“老崔,你這臉怎麼跟白紙似的,要不早些回去睡吧?”
“我要是能睡,大晚上的還吃什麼煙哪。”崔宇頭疼沖他揮了手,“得了,你走你走。”
裴鈞正待重新坐下問他,此時帳門的簾子卻一掀,竟是姜煊嚎啕着跑進來:“舅舅舅舅,不好了!我的小兔子不見了!”
帳中四個男人都是一愣,裴鈞當即跟着姜煊跑回了帳子裡,卻見帳中裝兔子的竹簍已經翻了,裡面青菜葉子還在,小麻兔卻不知去向。
他把姜煊放在床上坐好,哄他别哭,又急急在帳中四處地找,還是怎麼都找不到那兔子,便想應是蹦出去了,再見不着了。
裴鈞歎了口氣,隻好無奈蹲去姜煊身前,擡手給他擦眼淚,而姜煊淚眼汪汪看着他,過了會兒,竟忽而小聲問道:“舅舅,你是不是把小兔子給吃了?”
“沒有沒有,怎麼會呢?”裴鈞當即否認了,心疼地捧着外甥的臉蛋兒,“煊兒啊,舅舅怎麼會吃你的小兔子呢?舅舅方才出去了,沒和小兔子在一起。”
“那小兔子為什麼不見了?”姜煊的淚珠愈發大顆地湧出眼眶,這時想止也止不住,便拿小手捂着雙眼,悲傷至極地重複道:“小兔子剛剛還在呢……就剛剛還在……怎麼就不見了……”
裴鈞想了想,歎口氣,輕輕地拍着他後背诓道:“小兔子那是回家去了。煊兒你想啊,咱們回京還有好多好多路要走呢,很累的,小兔子太小了,它去不了,這才蹦回家去了。”
姜煊聽了,更哭得厲害:“但,但我明日本想,把小——小兔子,帶給母妃看的……”
“哎喲,小祖宗,你就是你娘的小兔子了,她哪兒還稀罕别的呢?”裴鈞看他這麼哭是真招人憐,便趕忙拿了木桶上的帕子來給他揩臉,極力哄勸道:“那怪舅舅好不好?都怪舅舅沒給你護住小兔子,都怪舅舅之前不在,舅舅把小兔子賠你好不好?要不咱們這樣——等回京了,舅舅給你重新捉一隻小兔子,到時候就養在家裡,讓董叔叔幫你喂着,喂成個大兔子讓你抱着,再不放出去了,怎麼樣?”
可姜煊卻拉他袖口,抽抽着搖頭:“還,還養兔子,我就總擔心有人要吃它。”
“那咱們就不要兔子,”裴鈞擡手替他順着胸口,誇下海口:“舅舅給你逮隻大豹子。”
然而姜煊眼淚卻還是流出來:“豹子要吃小娃娃的……母妃說的。”
“那舅舅給你養小狗,小狗總行了吧?”裴鈞無奈地拿着帕子再給他拭淚,說完這句,終于見小孩兒漸漸平複下來,不禁松了口氣,“煊兒喜歡小狗,是不是?那舅舅回京就尋人給你找隻漂亮的小狗,等小狗長大了,還能保護你,要是有人欺負你,咱們就讓小狗咬他,好不好?”
“那小狗也可以保護母妃嗎?”姜煊紅着眼睛問。
裴鈞連忙點頭:“當然了。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好的小狗養成大狗了,比狼還厲害呢,到時候就能保護咱們煊兒,也能保護煊兒的娘。”
姜煊聽了,這才慢慢止了哭泣,被裴鈞攬在懷裡卻仍舊抽抽嗚嗚着,擡眼看向地上那空空的竹簍子,他眼神依舊顫動。
裴鈞揭開氈被,把孩子塞進了被窩裡,摸了摸他哭成桃兒似的一雙眼,這時是細細回想了方才那些話,才後知後覺出那話中的小兔子竟為何物,忽而便隻覺這孩子是那麼幼小可憐,不禁側卧去榻上兜頭緊抱住他,将下颌抵在他頭頂上,又輕輕拍拂他後背,柔聲給他哼了會兒哄睡的迷蒙小調,輕撫孩子的額頭道:
“煊兒不怕了,舅舅在,舅舅以後都在的。”
姜煊紅着眼眶點點頭,瞬時撲入他懷裡,緊緊攥住他衣襟。
不一會兒,衣衫布料中又傳出孩子隐忍的哭,最終又在裴鈞繼續輕哄的小調裡漸息了,變成了綿長安穩的呼吸。
這一晚哄睡了哭泣的姜煊後,裴鈞自己卻睡意寥寥。
他抱着姜煊仰躺在榻上,盯着帳子的頂布,昏暗間,耳中幻聽的不知是否為哀樂,眼前所現的亦不知是瑞王那一行曠野上遠去的詭誕遺駕,還是早年帶回他先父染血衣冠的重重車馬。
他腦中忽然浮現了那時他和裴妍共母親一起跪地痛哭的情形,也想起了滿府素白中,全京城前來悼唁的人們舉着挽聯襚禮踏破門檻的種種面孔。
他想起那些嘈雜中真真假假、隻言片語的節哀話,一時仿似是神思缥缈,一時又仿似隻困在當下,偶或也貪念作想着:當他前世慘烈問斬後,那一世中,可否也曾有人為他哭過呢?
而那個至今也無解的薩滿迷夢,若真是在前世為他招魂,那招他過去的人又是為欲,還是為恨?可欲恨真就有那樣重大,竟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麼?
他想不出,解不透,于是便也無法想象姜煊這麼小的孩子又該會如何去明悟生死——更何況,還是瑞王的生死。
瑞王姜汐荒唐風流了一輩子,行暴施虐、縱淫無度,從來揮霍煙酒無賭不歡,從未有一日在朝中上過任、當過差,從沒做過一件有用的事兒,卻依然錦衣玉食終身未改,連死都死得風光大葬。
當裴鈞前世勞碌半生卻倉促終了時,此人還尚且活得風生水起、荒唐照舊,而今生雖然早死于一碗烏龍湯藥,但他的死,又不僅不可叫裴妍和姜煊即刻解脫,反倒還依舊叫他們掙紮在苦苦泥沼。
——而苦與恨之外呢?
裴妍受冤、與子分離,這一切皆拜瑞王所賜,可聞說先夫斂葬,她沉默後卻依舊記得殉葬其心愛之物;姜煊身為瑞王之子,在訊室中曾口口聲聲哭訴父王為惡,而至今親眼看見了親父的靈柩歸京,卻仍然問起世間可存地獄鬼魂,是既怕瑞王遺魂作惡,到底又還會恻隐親父入地獄受刀山火海之苦。
原來此生悲傷至絕望的,一世兩别後,冷寂的情感又還是逃不脫夫妻二字,而一些說起來曾痛恨到死的,到當真死去了,就真可以從命中剝離嗎?
遊思恍惚中,裴鈞漸漸已是半夢半醒,此時竟忽覺有纖細十指握來他雙手,其觸感溫涼、輕若無物。
未幾,一絲飄忽不定的龍涎香氣亦繞至他鼻間,下一刻,一點瞬息即逝的濕軟,便向他唇角沾染而來。